世界公民
论苍茫大地,谁主沉浮?——姆们,姆们,姆们!
最近晚餐时开始刷回忆番,刷到当年《北京欢迎你》时的MV有点感慨,明明觉得当红的名字仿佛前几天的事,转眼间这些人居然都成了“中学时代的回忆”。看着弹幕刷“给我xxx排面!!!”,数过各位的名字和籍贯,突然想到,现在是不是再也攒不起这么全的阵容了?
虽然回忆多有滤镜,加上少不更事没受过生活的打压,但是我仍然觉得十几年前的时候确实是一段精彩的时代。当时我的精神食粮靠电驴上的音乐影视资源, 115和百度网盘都是后来的事情。莎拉布莱曼的名字是我逛音像店和电驴时看到的——那时不知道她和《歌剧魅影》和《猫》的渊源,只知道这是个“国际巨星”,唱片格调比碧昂斯和夏奇拉还“高端”一些——所以看到08年奥运会开幕式主题曲由她和刘欢演唱时,才开始觉得这场奥运会咱们是动真格的要走“国际化”路线了。
当时全国传火炬,轮到我家的城市时似乎跑了两天吧,学校还联系了一片地方组织我们去站脚助威。之前我家门口的主干道就已经搭好了护栏,从阳台上就能看到,所以印象里我是看了两回。我当时有个小DV,打算把传火炬的这两天录下来,剪辑好传到土豆网——可惜后来功课紧我就懒得剪了,要不然放到现在就是早期的vlog。传火炬的前一天大概是周日,记得我那天特地起了大早,在大爷奶奶晨练的时间跑到大马路上拍DV,路过的大爷还好奇地问“小闺女,你这是拍嘛呢?”我说“我要记录一下传奥运火炬。”那时的语气,有一种天真的自豪。
传火炬本身说不上多么特别,火炬手大概跑个二百来米,两个火炬头相碰,火种转接到下一个火炬手那里,交接时周围相机咔咔照相。我一直举着我的DV,光顾着看小屏幕,甚至来不及看眼前真实的交接。虽然我有时怀疑这个类似于家里早期热水器大小的火苗子是不是中间断过让人拿个打火机续上,但如果没有断过,这一点点阳光下的光和热从大西洋那边的遥远国家跨越全球来到这里,而我作为一个普通路人见证了20秒,这大概是那时的我和“世界”距离最近的一次。
我总记得学校门口的墙上贴有“教育要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这句话。也许这只是那几十条常见标语中的一条,但我回顾自己上学的时光,发现自己其实一直对“世界公民”的概念深信不疑:我相信历史书上说我国成为五大常任理事国之一多亏了亚非拉兄弟的鼎力相助,我也相信说英语德语法语西语的“外国人”像英语课本里一样热情友好。世界另一端的年轻人生活也许就像《生活大爆炸》里一样琐碎却欢乐,在思考人生未来时,大家也会像《死亡诗社》或者《历史系男生》一样青春莽撞饱含热忱——嗯,(厚着脸皮说)就跟当时的我一样。我甚至一度分不清《一点双人秀》和《小不列颠》里的是英国的真实生活还是辛辣讽刺——直到在英国生活了六年半,再看这些古早电视剧,才真觉得里面的桥段对英国人性格的刻画入木三分。
我只是个在城市长大的九零后,我的经历不敢以偏概全,但是和我同处一个环境的同龄人也许有些相同的回忆:假期里大家会报个新东方辅导班学英语,开学之后大家会说“新二”“新三”里有什么英语干货,英语老师推荐了哪部美剧,里面有什么段子。那时女孩子开始追东方神起,男生心中的神还是小罗劳尔皮尔洛,说喜欢托雷斯卡卡的大家会稍稍怀疑一下你的看球动机。我当时每周买来的《足周》会跟班上男生互传——只是当年作为铁杆德迷的我,到现在还没去过慕尼黑。高二地理课,老师活跃气氛,问大家将来想去哪个国家旅游,大部分人的回答似乎是美加日韩,我记得我我当时说想去爱尔兰。高三考前动员,校长阿姨说自己儿子用功,大学去了上海,之后留学到德国——“男生你们想看球的别半夜爬起来看,现在(学习)加把劲儿,将来去英国去德国看现场,那氛围不比这(半夜看电视)好?”那时已经有几个同学本科时考A-level和SAT直接去国外读书,家里亲戚朋友也会有个大哥哥大姐姐“留学美国加拿大,就留在那儿工作生活了,爹妈就半年国内半年国外”,外面的世界描述得令人羡慕,却也没那么遥远。
大学时去了北京。当时选北京,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去看戏看展——只是我们校区在大北边,真正赶去看演出的次数非常有限。两个城市只隔了半小时的城际,但我确实发现北京城里长大的孩子,气质是不一样的——不论贫富,大家都有一种淡然的自豪。“有面儿”和“局气”并不是外人刻板印象的“狂”,而是一种来自世界级大城市的自信,“我们不用去说服谁,我们的办事准则,全国人民都能认可”。毕竟我们天天听广播看电视里说的国博首体五棵松,就是人家的家门口,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人家周末去国博首博看展就是周末的消遣,不需要提前规划好久的行程,奥运会的场馆大家就当平常的体育馆用,不是个旅游景点。我在杂志上看到的带大书架的咖啡馆,团结湖那边好几个,还都有特洋气的英语沙龙——那边儿的咖啡和水也都挺贵的。当时我师兄跟我说拿周末和一天年假凑个时间飞去德国看球也不耽误上班时我都惊了,原来人家还能这么玩儿?我想去首都机场赶飞机,(当时)得提前一周办进京证,起大早开两个多小时的车去,人家是东直门三元桥坐轻轨不到半小时的车程——这就是人家跟世界的距离啊!
承办奥运会的北京代表全国为世界展示中国,但是镜头前的“中国人”却只是这个庞大国家的极小一部分。一定程度上说,我来自“被代表”的那部分;甚至于我描述这些时,很多北京人也会觉得自己“被代表”了。但我相信和我同辈的北京人,心里如果有“世界公民”的概念的话,哪怕是在相同的财富和社会地位条件下,底气也是不一样的。从你出生以来,你的所见所闻即是其他所有人需要适应的准则,在这种情况下,有多少人会主动思辨“外省人在陌生城市里打拼克服了很多障碍“甚至“我能拥有这些是靠全国的支援”?北上这种大城市典型,相信其他城市对于更小的城镇亦然。不管是否盲目自信,至少这个环境下长大的我,还对出国留学有种憧憬。潜意识里,我相信“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相信大家都相信我们眼里是同一个世界——或者说,我以为外面世界的人和我一样渴望了解“世界”。
我在国内遇到的“外国人”是愿意“睁眼看世界”的,所以我对自己天真的第一印象也从未有所怀疑。之后的本科时的出国访学则是第一次文化冲击。学校把访问的学生和大一新生都当作新生混在一起——但凡在英国上过学的人,听到“大一新生“,都会意味深长地笑一笑。我在家里自认为话多,在原来学校的环境中经常是搞笑担当,可是来到这个环境之下,看着小室友们彻夜趴体,既吵闹又没有共同语言。小室友们人都不错,但我就是无法融入,只好天天把自己关在图书馆里。我终于可以发FB了,而新生技能交换组里,所有的中国同学都热情洋溢地介绍着可以介绍中国美食和中国文化,希望有个英国小伙伴交流,而呼应者寥寥。原来室友礼貌性地问起我“What brings you here”时,我非常兴奋地说“是那些凯尔特音乐和传说故事”时,室友的反应只是“oh cool”——后来我意识到这就像一个外国人来到中国,说“我好仰慕藏羌文化,想去香格里拉看看”似的,不如一起聊美偶和X-Factor,那些共同语言更多些。只不过我们在本国,看见个高鼻深目的就想拉着人家练练口语,而我对这边的普通人而言,只是诸多外国留学生种的一个,他们没什么动力去了解。
记得我当时非常挫败地写信给我大学外教,一个加拿大老太太,问她是不是我太不“国际化” 了。老太太给我回信:“这不是你的错,你大学时付出那么多努力,并不是为了到那里喝酒开趴的。不要自我质疑价值观,如果你遇到觉得不对的事,那就直接走开。”这封回信给了我莫大的精神支持,也让我想通了一件事:并不是谁都有“全球化”的眼光,“全球化”也并不是中国和“外国”这样一对多的关系——甚至于大家对世界的边界划分都不同,因为后来我发现英国人所说的“世界联系”基本限于欧洲和北美,绝少有人提到EMEA以外的地方,除了他们收国际生学费的时候。如果想获得这里人的认可,就需要认同他们的价值体系——在他们的认知里,我只是个脾气温和的少数族裔罢了。另外,我意识到自己曾自信的一些特质,比如幽默,很大程度也来源于对京津本地文化的了解,和北方文化在主流话语权中的地位;当我的文化背景被忽略时,这种收放自如的幽默感也就无法顺利地移植到新环境中。工作后我也发现,教学过程中,外籍的老师多少都不如英国老师“吃得开”,这并不是个人教学水平的差异,只是我们在拿第二或第三语言和他人的母语作比较时,自然要吃亏一些。我们不论是否是向上竞争,能留存在一个不熟悉的环境之中,本身就付出了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死守本地一辈子的人可以不在乎“全球化”或者“一体化”对他们的影响,但我们作为“外乡人”必须相信,因为我们就是“全球化”的具体表现。
在简化的城市经济学模型里,开放城市假设之下,人员是可以流动的。城市集聚下的福利资源好,人就会搬进来——这就像是想留学“出去看看”的我们,或者所有想在大城市奋斗安家的人。当城市负效应由此增大,进而超过正效应时,人也可以搬出去。理解得通俗点儿,当外地人发微博吐槽大城市的地铁拥挤时,有的本地人就会怼“嫌这儿不好你走啊?”而谁是那些能自由出入的人,而谁又是那些离开了这一亩三分地就活不了的人呢?国际策略理论把企业所具备的优势分为三大类:本地优势,基于本地关系的企业优势,以及可以随时嫁接而不受本地限制的企业优势;企业的想打入外国市场,先要靠这个可以随企业自由出入的非本地优势——翻译成人话则是“一招鲜吃遍天”,这招随时可以跟你走。靠技术的移民在当地也许囿于文化认同上的玻璃天花板,但既然我们可以客服一系列障碍留在这个地方,当环境不利需要离开时,我们抬脚走得也比没有技术的人潇洒。
而这样的话,谁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世界公民?
我硕士时的老师来自英格兰北边的小镇,靠自己一路奋斗来到伦敦。当时我们入学时,他跟我们说“既然来到英国,就可以好好学习一下这里的模式,不必老抱着原有的概念不放。”这话于我而言非常中肯,我后来的学习和研究都以英国市场为例,现在甚至不敢在同行面前“卖中国话题”,我怕我对中国市场的了解不比对英国市场的了解深到哪里去。后来老师得到一个在美国藤校的职位,意气风发地决定去美国发展,但新环境里,欧洲来的人想证明自己总是不太如意。今年年初我在一个学术会议上遇到他,和他聊了聊文章投稿。他跟我说“文章想投好刊,一定要小心审稿人的品味:要么就要迎合美国式的思维模式顺着他们的思路走,要么就从文章开始自立一派风格,让审稿人真的接受你所说的样本有其独到之处,接受你的思路。记住,你的研究对象在审稿人看来,不过是地处欧洲角落里的一个小岛罢了。”老师所言非虚,现行研究环境下北美市场是主流话语权,说你的文章缺乏“普世价值”的言下之意就是“为什么不写美国市场”。外人看来老牌如英国,到头来也会被人挑毛病。只是回想起几年前他在课堂上给我们讲英国市场发展史的时候神采飞扬,和现在判若两人。后来聊起生活近况,他说“现在我和你一样是个外来移民,要为自己(在美国)的身份发愁了。”如果不是换了环境,也许老师现在仍然骄傲地认同着自己“新伦敦人”的身份吧,但是不管怎么说,这是我所认识的英国人里,难得肯走出自己的舒适区的。而我们之间的共同语言,也是在他决定举家迁往美国之后多了起来的。
其实我可以理解伦敦纽约这种大城市的人在刻板印象中的“傲慢”:百年来都是万邦来朝,这样的城市就是有拍胸脯说“我们这儿什么没有?”的底气;而与之俱来的则是给资源占优的人“无知的特权”。我听说过有美国人不知道出国要换汇,也有德国人不明白出国需要办签证——不是这些人“蔫坏损”,真的是他们“傻白甜”。他们深信自己的环境被世界奉为圭臬,甚至没意识到别人其实是在迎合他们的标准。这种情况下,这类人难以跳脱原有思维模式,去理解这以外的世界。我想起高中时语文课老师留了一篇短文的读后感,原文里讲一个大学老师讲外国模式被学生反诘“我不喜欢您言必称国外”。文章本意是让人理性比较,所以想来在当时的语境下我的老师是希望我们写“虚心学习扬长避短”这类内容。但是我就“个色”地写“这是个主流话语权问题,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追着别人制定的规则走?”后来我的作文被老师留下了,猜想她是想找我谈谈,只是我没接茬。现在想起来,当时的论调多少有点粉红,但是对“规则制定者”的理解还挺超前的。
现在的世界关系的裂痕愈发明显,讨论什么也避不开不平等、极端化和民粹主义的影响。与其说最近世界都火气大,不如说是现在交流成本的降低,让本来被忽视的愤怒有了发声的渠道。我们还会有多相信曾经深信不疑的“普世价值”?亦或这个概念本身就值得商榷?其实到我读研时,同龄的各位规划已经很理性了:如果读书深造是为了就业,那在有理想工作的情况下就没必要盲目出国;在海外没有施展空间的话,不如学成后早点回去找工作,我这种“想在外边看看这个世界”的,倒真的是少数。而这几年时局多变,高校的就业市场愈发萧瑟,闲谈时大家也说“也许今年是海归回国大年”——能找到合适环境的话,不论去留,都是好事。只是希望将来再有变数,我们还有抬脚就走的权利。
来到现在的这个“本地”学校,我也需要很多次调整自己的心态。我的课上讲到住房保障,我设计了一些国际对比引入讨论,因为全世界的大城市都会遇到这个问题,而我的本地同事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这可是英格兰东北,不是整个世界”。在此之前参加,在学生的实习回访时,一个孩子跟我们诉苦他的主管不是个“和蔼可亲”的人时,说“我们的新主管是伦敦空降的,办公室里的大家都不喜欢她”。我不想站在高位去批判他们没有“国际化”视角,长期的南北发展不均衡可能已经让很多北边的人失去了对伦敦和对世界的认同,强求大家认同一个世界观几乎是“胡不食肉糜”的表现。其实我不知道要不要说服我的同事和学生,如果他们此生甚至没有跨过北约克郡的话,我说再多都是徒劳。我只是从此确信,我的世界确实和有些人的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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