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与鲁班的相爱相杀,决定了中国千年科技发展
墨子和鲁班可谓是一对绝佳cp,他们一个守、一个攻,不仅在战国时期几度交锋,其恩怨纠葛更是绵延到当代

【第一次交手:沙盘推演】
墨子与公输子的第一番交手,就是那次最著名的“兵棋推演”,大家中学课本上都学过。两人一个守城、一个攻城,玩了一把桌游。“子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最终鲁班无计可施败下阵来。但是他嘴上不服输,说道:“我有一计可以败你,但我不说。”墨子也说:“我知道你有什么计划,但我也不说。”在旁观战的楚惠王不乐意了,问道:“你俩打什么哑谜呢?”墨子解释说,原来鲁班不过是想杀了他,但是墨团三百弟子已经在宋国城墙上等着楚军了,杀了他墨子也是没用的。于是楚王只好作罢。墨子大功告成,冒着大雨赶回宋国,却不料吃了一碗闭门羹。谁也不知道,这位狼狈的苦汉子其实刚刚拯救了世界。
以上就是《墨子.公输》的剧情,此文可谓是《墨子》全书叙事最精彩的篇目,短短几百字打了数个机锋,完美地塑造了一位救民水火、功成身退的大英雄。而鲁班,也就是“公输子”,在《墨子》全书则处于被吊打的状态,成了战国诸子百家中最被忽视的人物(其实也就是输了一场桌游嘛)。但其实,事情远没有那么简单,墨子与鲁班的相爱相杀还将持续好几个来回,且胜负难言。
【第二次交手:钩拒事件】
双方交手的第二回合,乃是“钩拒事件”。楚惠王是个好战的君主,他四处兼并,于公元前478年灭了陈国、前446年灭了蔡国、前445年灭了杞国,这才引得墨子出山,阻止他再去灭宋。表面上楚国放弃了这一计划,却仍然持续在淮泗流域扩张,和东方的越国争霸。此时越王名为朱勾,是勾践的曾孙,也是越人的最后一位雄主。两国于是连年鏖兵于水上。因为楚人在上游,舰队一旦攻击不利,很难逆流撤退;越人在下游,一旦苗头不对,却极易逃跑,楚人总是追之不上,所以吃了很多的亏。于是鲁班就为楚人设计了名为“钩拒”(又名“钩强”)的装置,在越人逃跑的时候可以用飞钩拖住,然后强迫对方与自己进行接舷战。这个发明已经有点“乌鸦吊桥”的雏形,后来古罗马人正是靠着这一机械大破海上强国迦太基。而鲁班的发明还多一个功能,就是它不仅能钩住敌船,如果不想和敌人交战,还可以用机器将之强行推拒开来。这样一器两用,可钩可拒、可攻可守,瞬间改变了当时的战局,让越人大败亏输!(《墨子.鲁问》)
于是越王就对墨子的弟子公尚过说:“请裂故吴之地,方五百里,以封墨子!”(《墨子.鲁问》)这分明是听说了墨子鲁班斗法的事迹,想把墨子也拉下水啊。所谓故吴之地不就是抗击楚国的前线吗?当年吴越水战之时,有宋人研发了“不龟手之药”,可以让人在冬天手足也不皴裂,吴人用之而大胜越人,因此这位宋人被“裂地而封”(《庄子.逍遥游》)。越国在水战的科技树上已经吃了两次亏了,这次当然是想借重墨子的技术喽。不过,这一次墨子没有出头,他看出了越王动机不纯,不想帮助其争霸事业,所以没有答应此次邀约,回避了与鲁班的交锋。越王朱勾之后,其国逐渐衰败,慢慢退出了淮泗地区,最终被楚人所灭。这一次未能完成的斗法,纯从技术层面上看,应该是鲁班以其发明而略胜一筹了。但墨子还是以嘴炮的方式找回了场子,他说:“我一向用’义’来作钩拒,用爱钩住别人,用恭敬推拒别人。如此相爱相恭,是互利共赢。而你鲁班钩了别人、拒了别人,都是为了彼此残害。我相爱,你相杀,那肯定是我的义胜过你的钩拒啊!”(《墨子.鲁问》)恕我没看出来,墨子拒了越王之后,怎么就能和他互利共赢了。不过你写书你是老大,不敢杠,杠就是你对。这样在道德层面上好像墨子又赢回来了,这次交手就算各得一分吧。这样双方比分2:1,墨子保持领先。
【第三次交手:木鸢之争】
双方第三次交手,就纯粹是飞行技术上的比拼了。还是在《墨子.鲁问》里,记载了鲁班“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完成了一件奇妙的飞行器。可墨子对此不以为然,反而讥讽道:“你做的鹊还不如人家工匠做的车轴上的销子。那一块三寸的木头,却可以担当五十石重的东西。所以,做出来的东西,有利于人,可称作精巧;不利于人,就叫作拙劣了。”言下之意,就是你做的这个玩意儿是奇技淫巧、没啥卵用。这一次,墨子可是大错特错了!
首先,飞行是人类自古以来的梦想。鲁班能在那个年代完成飞行器,哪怕只是滑翔装置,也是非常厉害的,而且也是有实用性的。《渚宫旧事》记载:“(鲁班)尝为木鸢,乘之以窥宋城”,则这个飞行器是鲁班为了刺探敌情所设计的侦察机,绝不是什么奇技淫巧。
其次,就算是看似无用的发明,其利用价值也不是当时人说了算的。人们早就知道了蒸汽的力量,亚历山大的希罗(Hero of Alexandria)在公元1世纪就做出了蒸汽驱动的玩具(汽转球Aeolipile),却长时间被遗忘了。中国人的“蒸屉”倒也合理利用了蒸汽,可惜关注点全在吃上,只用了其热能、没用其动能。哪知道这点小东西最后竟然成了改变世界的巨力,差点把中国文明都颠覆了。“奇技淫巧”实为“无用之用”,墨子这次嘴炮打得真是很没有水平。
最后,最重要的是墨子自己口嫌体正直,还是偷偷做了飞行器,还没人家鲁班做的好!根据《韩非子.外储说左上》的记载,“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墨子捣腾了三年,飞行器却只飞了一天,远不如鲁班。所以墨子才会酸鲁班,说他做的东西没用,顺带着还给自己下个台阶:我搞的这东西也是没用,还不如人家作车轴的(“墨子曰:吾不如为车輗者巧也,用咫尺之木,不费一朝之事,而引三十石之任致远”)。看着是自谦,其实是挽尊。
而且墨子偷偷钻研鲁班的技术可不只这一次。《墨子.经说下》里的“挈”字条,就详细记述了云梯的构造(“挈:两轮高,两轮为輲,车梯也。重其前,弦其前,载弦其前,载弦其軲,而县重于其前。是梯挈且挈则行。凡重,上弗挈,下弗收,旁弗劫,则下直杝,或害之也流。梯者不得流直也。今也废尺于平地,重不下,无旁也。若夫绳之引軲也,是犹自舟中引横也”)。这不是鲁班发明的吗?而且看这描述,似乎墨子还改进了云梯的平衡系统。说好的你墨子专做防御武器,鲁班专做攻击武器呢,你咋跨界了呢,还说你没偷偷想人家?

所以说,别看《墨子》里鲁班被驳得体无完肤,那只是主场优势加嘴炮无敌罢了。只要仔细研读这本书,你就会发现,人家鲁班完全能和墨子平起平坐啊。而这一次飞行器方面的交手,墨子是彻彻底底地败了。双方2:2打平!
【第四次交手:后世比拼】
可惜后来鲁班和墨子就没再斗过法,起码从目前史料看来,双方的比分定格在平局上。生前未见胜负,那我们只好用死后的影响力来比拼了。
纯技术层面上看来,鲁班死后的名声大过墨子,被追认为工匠的祖师爷,很多发明都假托到他身上去了。这里我们只好截取汉代以前的材料,看看到底哪些东西是鲁班发明的。
首先是磨,《世本.作篇》“公输作石磑”,《广韵》后来解释道:“磑,磨也,世本曰公输般作之”。看来鲁班发明了磨,这个是比较靠谱的。汉代常有“公输削墨”一语,后世传言墨斗是鲁班发明的,这个也算可能。而锯子肯定不是鲁班始创的,考古发现,商代就有青铜锯了,《墨子.备城门》中还提到了锯子,“门者皆无得挟斧斤凿锯椎”。同样,鲁班尺应该也和鲁班没有关系,《墨子.天志上》说:“轮匠执其规矩,以度天下之方圆”。矩应该就是曲尺,与鲁班尺类似。这样,单靠与鲁班同时的《墨子》一书,我们就可以把这两样发明排除掉,总不可能是墨子故意在书里抢注鲁班的专利吧?至于鲁班的妻子发明了伞这样的传说,就真的无法考证了。
不过墨子发明的机关,真正流传下来的也不多。上篇文章我们罗列过的,什么悬脾、转射机、转关桥之类,后来都不见于文献,这些杀人武器似乎对生产力发展也没多大贡献。连弩车倒是一路发展成为“诸葛弩”,实在是个厉害的东西,但终究与墨子“兼爱非攻”的理想背道而驰了。究其原因,大概墨家是带有秘密结社性质的匠人团体,按照中国传统规矩,这些技术活多是“祖传秘方”,不公之于大众的。而《墨子》一书也不愿述其细节,生怕别人学了他的杀人武器去滥用,所以其机关大多失传了。同理,墨子对后代工匠的影响力,也就没有鲁班大了。人家鲁班起码有个磨,代码开源,人人可用,直接解放生产力,所以后世把很多实用工具的发明都附会于他(而非墨子),传得越来越神乎。于是鲁班虽然没有写书、没有弟子,反而在民间的声誉上胜过墨子一筹。当然,你要说到墨子的哲学思想,还有他对中国政治制度的影响力,那又是鲁班所不能及的了(鲁班:我没点开这技能树啊)。
【终极PK:墨子鲁班的精神原型】
写到这里,似乎墨子、鲁班两人又打平了,一个做先秦圣哲、一个做匠人祖师,到底要怎么分出胜负呢?下面,我还是准备限定在科技史的视角内,比较一下他们俩所体现出的“精神原型”,以及对中国科学发展的影响。
墨子这个人我已经说过好多次了,平民出身(可能还坐过牢,受了墨刑),刻苦耐劳、勤学苦练,坚守道义、有时却又迷信鬼神(尊天明鬼),被动防御、保守主义(墨守成规),施行宗教式的技术秘传,甚至还用义理来否定技术的进步(如木鸢事件)。而鲁班的精神原型就与此截然不同了。
鲁班是个贵族(公输氏为鲁国公族),还是个少年天才,很小的时候就设计了一个帮人落棺下葬的机器,推荐给季康子使用(《礼记.檀弓下》“季康子之母死,公输若方小,敛,般请以机封,将从之”)。季康子正要用这个机器给他母亲下葬,结果有个叫公肩假的跳出来反对,说鲁国自有礼仪在,不能乱用机器。“公输班,你怎么能用别人的母亲作实验,来炫耀你的机巧呢?你干嘛不拿自己母亲作实验?”(“公肩假曰:’不可!夫鲁有初,公室视丰碑,三家视桓楹。般,尔以人之母尝巧,则岂不得以?其母以尝巧者乎?则病者乎?噫!’弗果从。”)这就把纯技术的事情上升到了道德审判的高度,最后此事终于作罢了。
然而,鲁班是个猛人,还真拿自己母亲作了实验。据传他作了个自动车马,让母亲坐上去,结果母亲从此一去不还(《论衡.儒增》“鲁般巧,亡其母也。言巧工,为母作木车马,木人御者,机关备具,载母其上,一驱不还,遂失其母。如木鸢机关备具,与木车马等,则遂飞不集。”),如此则鲁班成了个代达罗斯式的悲剧人物,其母也就成了飞向太阳的伊卡洛斯。
这并不能阻挡鲁班旺盛的好奇心,他热衷于冒险,跑到南方去给楚国人设计武器,作飞行实验。他的云梯、钩拒都是给别人做的,没有想过要技术保密,磨的发明也是用于千家万户。似乎此人在探索科技方面,没有过多的道德束缚,也不在乎个人所得。《水经注.卷十九》上还有个关于他的传说故事,颇为符合他胆大妄为的形象:
“传说渭水中有个很丑的神,名为忖留。鲁班骗他出来,神说:我太丑,知道你善于画图,你可不能画我的容貌啊!鲁班拱手说,你放心吧,我保证两手摆在外面以示清白!结果神就出来了,鲁班却用脚在沙地上画下了神的容貌。刚画一半,忖留神发现了,立马逃回水中。鲁班只画到神的上半身,便做成胸像放在渭水边。后来董卓毁掉了这个像,曹操重修之,修完之后却被忖留神丑哭了,于是又让人撤掉了……”
《水经注.卷十九.渭水》:故《三辅黄图》曰:渭水…旧有忖留神像,此神尝与鲁班语,班令其人出。忖留曰:我貌很丑,卿善图物容,我不能出。班于是拱手与言曰:出头见我。忖留乃出首,班于是以脚画地,忖留觉之,便还没水,故置其像于水,惟背以上立水上。后董卓入关,遂焚此桥,魏武帝更修之,桥广三丈六尺。忖留之像,曹公乘马见之惊,又命下之。
这里考证的当然不是真实的鲁班,而是他早期的民间形象。这一形象其实是一种科学家的精神原型,即百无禁忌、好奇大胆、锐意求新。他恰巧和墨子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和互补,这才是两人千年之争的核心矛盾所在!
墨子的技术取向其实非常传统。他虽然精于技术研发,但是容易被道德、宗教、鬼神所束缚,在“木鸢”事件上,他更是和那个公肩假一样,斥发明为“奇技淫巧”。同时,因为保守主义,他还生怕自己的机器为坏人所用,所以坚持技术秘传,限制了科技的发展。而鲁班这一形象的精神原型更像西方的“天才”或“科学怪人”,一方面求知欲旺盛、勇于创新、乐于分享,另一方面又有点过于肆无忌惮和激进主义,以至于创造出一些危害社会的超级武器来。实际上,西方文明的科技发展,很大程度上就是为了军事、冒险和殖民服务的。我们当然要批判其危险而不道德的一面,但是也不能否认其精神原型的积极进取之处。
这两种精神,一个守一个攻,一个传统一个激进,本应该形成互补和制衡,继续相爱相杀,也继续齐头并进。但可惜在后世中国,“墨守成规”的保守主义一直处于压制地位。这让我想到清朝帝王搜集了大量的西洋钟,但始终视之为“奇技淫巧”,毫不了解其价值。其实当时欧洲人正在不断追求精度更高的钟表,以便在远洋航海中更准确地测量经度(纬度可以靠观星,但经度只能靠侧量时间来推算,当时的莱布尼茨、牛顿等人都在孜孜以求,参见Thomas de Padova《莱布尼茨、牛顿与发明时间》,盛部译)。
当路易十四送给康熙大帝最先进的西洋钟时,他其实是在炫耀欧洲人测量、探险、殖民的能力,但同样也重视科学的康熙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也热衷赏玩这一机巧之物,却限于中国的科技观念,而未能洞悉此物背后的奥义,也就没有好好研究和普及这一西方成果了(民间有仿制者,康熙时徐岳《见闻录》载:“张某杭州人,善西洋诸奇器,其所作自鸣钟、千里镜之类,精巧出群”,重点仍在奇巧之上,并未系统推广)。当然,一个惧怕海洋的保守帝国,也可能压根就没有这样利用钟表的需求……
其实中国从来不缺乏能工巧匠,但是在科学精神上却不免落后。技术秘传这一中国古代手艺人的老传统,以及所谓门户之见,更是极大地限制了学术交流和进步,这里我就不再多做批判了。所幸今天的中国人已经改过自新,重新树立了科学观。而在上古中国,“公输子”鲁班早已站在那里,等待我们的重新发现和解读。
所以这场墨子与鲁班的千年之争,我就判鲁班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