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巢
那是一个充斥着甜美气息的温室,工蜂们暖蓬蓬地抖落着自己绒毛上的花粉,遍地嗡嗡声。
“你还在睡吗,烬?”未探身向巢穴的一处问道。未是一只工蜂,蜂巢里最平平无奇的小角色,她刚羽化不过七日,便肩负起了照料其他刚出生的幼蜂——包括工蜂与雄峰的责任,作为一只保育蜂。而烬,正是她喂养的一只雄峰。
“唔……”巢房内传来一阵嚅嗫,良久,烬冒出了自己的一双触须。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我看见……”烬仿若仍处于半明半昧之中,双眼茫然一片,吐息紊乱。
“忘了它。”未冷淡地打断了他,“你不会这样的,烬。”
烬痛苦地摇了摇头:“我会怎样?我亲眼看到颍叔……骑在了王的身上,颍叔似乎很快活,可王的神情……似乎是要死了,我想要救王,可我这副愚蠢的身子,却把我锁在了巢穴里了。”烬忽然抬起头,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个讽刺的笑容,“可我错了,王根本无需施救,颍叔或许以为他的利剑能刺穿王的腹腔,但转眼呢,他的面色慢慢灰败下来,最后反而跌落在了王的脚边。颍叔……他现在还好吗?”
“你虽远未化蛹,却知晓的太多了,烬。”未冷静地望着他,双眸永远沉静如水,看不出情绪。
“是吗……”烬自嘲地笑笑,“那你呢?你恪守着一切属于你们的职责,饲养,筑巢,清扫,最后是采蜜,无欲无求,终了此生,是不是?”
未将脑袋转向了别处,她只轻声自语道:“我会怀念你的,烬。”旋即展翅飞向了烬望不见的彼端。
烬失落地将缩回了巢房,闭上了双目。尽管巢穴内满是蜜浆,他也无心吸食。
烬并不了解未。
在未羽化之前的蒙昧时期,她的保育蜂——唤作蓦,也像如今的自己一般,成天围在一群孩子身边转,耐心地回答那些天真又龃龉的问题。
第一次饲喂完未蜂王浆后,蓦向未告别:“我要走了,王要我们过去服侍。”
未问她:“‘王’是谁?”
蓦说:“王至高无上,是我们之所以存在的缘由,我们皆由她繁育。”蓦的语气似乎很是尊敬,细细听来却蕴含着一丝不屑。
但幼小的未没有察觉,她惊讶地瞪大了双目。她不过刚刚出生,便对王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崇敬。
她等待着蓦的下一次到来。她更好奇于王,王长什么模样?她住在何处?还有……
还有,她如何使所有蜂,都由她降生。
然而未此生再也未能见到蓦,巢中溢满了关于蓦的流言蜚语。蓦,一个最卑微不过的工蜂,居然飞离了巢穴,不是去采蜜,而是以残缺之身与一只雄峰苟合,回到巢穴后,蓦产下了数以亿计的卵。
王愤怒了,巢中不可有除她之外的蜂行繁衍之事,她亲手毁坏了蓦的所有卵,将蓦赶出了巢穴。
是夜,未做了一个梦,梦中的蓦,行状疯迷,她向某处狠狠扎入了她的蛰刺——她身体的一部分,之后,她带着她淌血的下体离开了,飞得很慢,很慢。
她的蛰刺,与未来烬口中从王身上跌落的颍叔的躯壳,别无二致。
那夜之后,未开始吐丝作茧。
未恍然回过神,讯息传来,王令未与其他工蜂一道,去照顾她的生产。
未来到了王的身边,这是未第一次亲眼见到王,然她早无憧憬。
王匍匐在巢穴中央,她的腹部出奇地硕大,正一张一吸地蠕动着,底下尽是她分泌的黏液,湿漉漉的依附在她的躯体与穴孔之间,一个个乳白透明的卵从她体内排出。她的神情,似是即将死去。
未的触角不自觉地开始颤抖。
她听到了蜜液流淌的声音。
转眼,烬已经羽化,他抖落了自己漂亮绒毛上的小水珠,展开脆弱的双翅,循着气味找到了未。
“你应该去见王,而不是我。”未冷冷道。
“可我不是颍叔。”烬抬头,一脸天真,“我最熟悉的只有你。”
“我?”未难得流露出了一点情绪,“你所渴望的,真的是我?不,只是发泄。”
“让我想想,你不愿重蹈颍叔的命运;你厌恶王,又难以抑制自己,不是吗?”
未掀起了自己隐藏的下腹:“看看我这副残缺的身子吧,我只剩下芒刺了,我能吗?去吧,去找一个发育还算完好的工蜂吧,别了。除却照顾过你,我不愿再与你有瓜葛了。”
烬却是笑了:“你没有听闻吗?王又生产了,这一次的雄峰,又是巢中的赘物了。”
“既然如此,我便向你道别吧。你曾经说过,你会永远怀念我的。”
烬在甫一出生,所目见的便是未沉静如水的双眸,未温柔地环着他,为他取食花蜜;在目睹王与颍叔之后,烬心迷神乱,是未,哄骗着地入睡,在他耳边呢喃着摇篮曲。烬甘之如饴。
他每天都无数次地盼望着未的到来,回味着王与颍叔的经历,希望自己速速长大。
但未对此无知无觉。烬不了解未,然而未也从未想要了解烬,直到最后一刻。
王又生产了,雄峰的末日将至,他们的尸体堆积在了巢穴的底端,散发着腐朽的气息。其中便有一只名为“烬”的祭品。
蜂巢的一处暗穴。冰冷,恶臭。
未抚摸着自己尖锐的蛰刺,翅膀下,伏着一具雄峰的尸体。为扒拉出这具尸体,她已精疲力竭。
她将蛰刺慢慢埋进尸体之中,然而她得到的不是欢愉,而是剖肠般的剧痛,痛得她流下了泪。
她抱紧了尸体,轻声自语:“我不会怀念你的,烬。”
“因为我们此生都永远在蜂巢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