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尼·法伯论约翰·休斯顿【译】

作者：Manny Farber (The Nation)

译者：csh

译文首发于《虹膜》

对于评论家来说，约翰·休斯顿是好莱坞的金发男孩。对于好莱坞的模式来说，休斯顿既是一头温顺的绵羊，又是一个完美的颠覆者。如果你仔细地端详他的作品，你会发现那些看似熟悉的故事、面孔、演员或节奏，每次都会呈现一种暧昧的、惊人的、多重的陌生感。这种感觉出自一颗被爱森斯坦润滑过的大脑。就个人名声而言，休斯顿其实算是个「坏男孩」，一个相貌平凡的家伙（朋友们叫他「阿丑」，敌人们叫他「怪物」）。他从事过所有已知的职业，无论是体力活还是脑力活：墨西哥陆军骑兵、第一本画报周刊的编辑、外籍画家、流浪汉、猎人、格林威治村的演员、加州的业余轻量级举重冠军。他的电影应该会呈现这些非凡的经历，但其中也充斥着千篇一律的说教。你会发现自己随波逐流，沿着他那高度自信的路径运转，最终期待着那种流动却绝望的风格。

虽然休斯顿处理的是黑帮片、侦探片、冒险惊悚片，普通观众对这些类型早已了如指掌。但是，他会呈现高密度的信息，甚至将一个粗粝的故事，与简单纯粹的正义理念杂交在一起。他笔下的人物毫无幽默感，甚至满腹牢骚，但却高度合理。休斯顿就像一位清教法官，总是呼吁他们证明自己的罪孽，接受令人痛苦的惩罚，经受最恶劣的愚弄。休斯顿也是一个操弄死亡的疯子：他的影片里充斥着无缘无故、突如其来、喧闹至极的死亡，这些死亡会破坏一个故事。在空闲的时候，他还会让角色们用手枪玩上一场室内游戏。他的电影的焦点，就是从道德欢愉的角度，看待严峻的人际关系。不过，有一半的观众会将它们看作是喜剧。休斯顿的导演会放大每个角色的优点或缺点，他们那些单调的动作，要么变得非常无聊，要么显得极为有趣。他会扩大、放慢自己的人物，最终这些角色会变成任劳任怨的牛群，被他那根道德的皮鞭驱赶。

在休斯顿的道德寓言中，「金钱」——它的占有、影响、创造与匮乏——是一位明星般的演员，它也可以为他的技艺镀上一层金箔。他讽刺着金钱，但又如此痴迷于金钱，这足以表明，对于这样一位导演来说，变得富有可能反而有些苦涩。休斯顿在自己的影片中也曾短暂地露面，他扮演过两个角色：银行出纳员与心不在焉的美国富翁，后者会给一位反复乞讨的乞丐赠送金币。显然，这是非常恰当的角色。他的电影一定会取悦俄罗斯观众：半数的人物（美国人）都是拜金狂人，他们制造伪钞、挖掘金矿、敲诈勒索，甚至直接乞讨。

他的风格实在过于陈旧，这可能会让那些同样陈旧的主题显得尴尬。他不断地强调着巴拿马帽的质地，你甚至觉得他仿佛在你的视网膜上，贴上了它的价格标签。他用最微小的细节——每一根眼睫毛——创造出最华丽的效果。六位无产阶级英雄，可以在一周之内，造出荷兰隧道大小的工程。

从许多方面来说，休斯顿的技术都与古典好莱坞有所不同。从马克·森内特到威廉·A·韦尔曼，古典好莱坞会通过不间断的动作段落，将故事变得可视化。主要的图像仿佛流动的风景，地貌与人物会融合在一起，呈现的整体效果是风景而非肖像。休斯顿的艺术则主要关乎调度，口头表达与静态构图是休斯顿风格的核心：在他的作品里，风景显现出怪异的沉闷感，而个体则拥有了夸张的生命力。

他的人物都用最难的方式做任何事情——歹徒咀嚼口香糖的动作，简直像是骑自行车时的腿部运动。在传统的电影中，摄影机会从一个有利的位置观察生活。这种角度是如此地隐蔽，观众很少意识到摄影机与画面的关系。但在看休斯顿的电影时，你会时刻意识到一位打了鸡血的摄影师。休斯顿会将一部电影拆解成一百部完全不同的微型电影：一位头部极小的角色，可能在另一场戏中患上了巨头症；第一个呈现斗殴的镜头，或许展现了一间不起眼的坦皮科酒吧，但在第二个镜头中我们便看到了溜冰场。

在休斯顿的风格中，可以看到两种非正统的做法——静态构图的设计（锁定在光学金字塔中的各色人与物），以及通过运动镜头，框定近景处的三人画面。他就像是鲍嘉惊悚片中的爱森斯坦，他会严格地界定画面的主题，通过明暗对比的方式，将人物分组列在不同的矩形之中。在他的构图里，人物几乎没有移动手臂的空间。当一小群人近距离地围着酒吧、篝火、桌子的话，他会拼命地推进事件，展现那些只有演员的医生们才知道的东西：独特的姿态、表情与解剖学信息。在一个年迈的、平庸的默片导演看来，这位文艺的、能干的休斯顿，或许像是一个八岁就从牛津毕业的男孩，他能在一顿午餐的时间里，画出西斯廷教堂的全貌。

休斯顿最新、也最糟糕的一部影片《萍水相逢》（1949）依然展示了休斯顿浓缩事件与人物的能力。不过这部影片还有一个显著的优点，那就是珍妮弗·琼斯的表演。她总是深深地皱着眉头，仿佛刚刚吞下了约翰·加菲尔德。在这样一部电影中，加菲尔德也显得像是刚刚被吞噬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