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丨以做题为业
作为《做题家的苦难》的第一篇文章,这个标题起得非常恶趣味,化用自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谈论青年职业选择的《以学术为业》《以政治为业》,或许也是为刻意营造一种荒诞和滑稽感。《以学术/政治为业》也被译作《学术/政治作为天职/志业》,其实是更为贴切的译法,这里的天职,在韦伯的语境下有特殊含义,德语Beruf,英语译作calling,vocation,career,来自韦伯对新教伦理的研究。在路德宗的教义里,每个人的职业是上帝安排的事业,为获得救赎所必须。在加尔文宗的“预选论”中,人是否得救已被上帝事先确立,人无法预知,只能借由勤勉的劳作,证明自己是上帝的选民。那么此处的“业”,或者说天职/志业,就有了更崇高的涵义,它是人自我实现的主要途径,是以毕生心血去耕耘的自留地。而把这样一个带有宗教意味,略显崇高的词,与当下被议论良久,调侃意义甚浓的“做题”并列,自然就有了一种张力,当然并非仅为逗趣取乐,更重要的内涵是,在人生前20年间,以“做题”为至高关切的这群做题家们,如何完成自我实现,如何处理与世界的关系,而对于苦苦挣扎在“做题”中的人,也不妨说,如何“得救”。
集子取名叫《做题家的苦难》,灵感来自笔者与朋友H君同游时的一次对话。H君和笔者是高中校友,后来因为诸多机缘和共同的志趣成了好朋友。H君在国内top2上本科,学贯中西,博古通今,周游列国,生命体验之宽之广令人叹服,本不算是普遍意义上缺乏综合素质,只知埋头苦读的“小镇做题家”,但在做题内卷的环境下待过,也是深谙做题之道,又能超然其间,不为所困,我或许可以称她为“做题学家(zuotiologist)”。这是比做题家更高的境界。
是日与H君在一家居酒屋闲聊,席间谈起诸多共同相识的好友,同学,聊起ta们的人生起落,更确切地说是做题史,感叹人生无常,荣枯有时,世事难料之际,笔者突发奇想,想到了社会学家布迪厄的《世界的苦难》,想写一个《做题家的苦难》的集子,记录身边人的做题史。H君有深厚的社会学背景,听到这一梗便哑然失笑,和笔者一拍即合。这就是集子名字的来由。
《世界的苦难》是布迪厄以人物志的方法写成的一本著作,记录了数百人的生活,展示了当代法国社会普通人日常生活中的种种困难与痛苦,并透过社会学的解释,揭示出痛苦背后深刻的社会和政治根源 ,以及人与社会的复杂关系(摘自豆瓣简评)。布迪厄本人也是一位“做题家”,并且是典型的“小镇做题家”,其贫寒出身和卓越的学术成就之间的张力令其困扰不已,也因而成为他学术探索中的一个重要话题。这些要素都和这个集子有诸多关联。
当然我们的集子并非局限于“小镇做题家”,而是更广泛的“做题家”,这个集子里记录的很多人,都不是那种埋头刷题的做题匠,大都多才多艺,学富五车,还精通乐器,也不是那种上了大学便因缺乏资源被制住手脚的失意者,保研,国外名校交换,竞赛,大牌实习,一个没落下。但也都多多少少在做题这条路上有些命途多舛,区别仅在程度轻重而已。谨以此集表达对做题家们致以最深刻的尊重和关切,你们活得都很认真,很努力,仅就“认真活下去”这一点,就已经算得世界的英雄了。
回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事关整个集子的主题,什么是“做题”,什么又是“做题家”?对于这个概念,我倒更想予以一个开放的解释和定义,我们不说be, is , are,我们说on, about, regarding。内卷,完美主义,精英主义,应试教育,恶性竞争,优秀的绵羊,peer pressure,种种,谈,都可以谈。项飙老师说过我们要有一种“about”的精神,议题是开放的,个人经验可以问题化,这就够了。
这个集子是一种怎样的基调呢?我们要抱有社会学价值中立的精神,既非批判(只要不损害ta人, 做题有什么好批判的),也非称颂(如果一件事给你带来了苦痛,那你万万别赞颂它,称颂鞭子不是奴隶的美德)。这不是那种令人作呕的对应试教育的顶礼膜拜(类似“对不起,我不相信什么素质教育”“应试教育是穷孩子唯一的机会”),也不是那种小圈子人自嗨自夸式的回忆录,亦非严谨的人种志(ethnography)。我只是想以一种冷静,客观,当然也不免带有对同侪的欣赏、同情和惋惜的视角,记录一群人真实的生活。(我不赞颂做题,对做题我持有价值中立的态度,而对同辈,朋友们,我始终是欣赏佩服的)
比起芸芸众生的众多苦难,那些战乱中死去的平民,第三世界吃不饱饭的孩童,欠债几十万乃至上百万的三和大神,做题家的“苦难”似乎有些矫揉造作,无病呻吟之嫌。但我想,固然我们应予饱受命运欺凌,每日强面温饱之虞,甚至是性命之忧的人们更多关注和援助,但并不代表我们,“做题家”,要漠视自己的困扰和苦楚。爱自己,从学会承认自己的情绪,接纳自己的感受,给自己一个拥抱开始。痛苦或许有大有小,但每个人都感受都是真实的。做题家有做题家的苦难,每每看到网上做题家的哭诉,我都会想起那位从高楼跳下的学姐。她走了已经许多年,或许除了同届的学长学姐和知晓内情的老师,没有太多人记得她,不过沦为街头巷尾冷血议论的谈资。但我记得她,同情她,心疼她,甚至想为她招魂,让这个痛苦的游魂得以安息(当然我并没有什么宗教信仰,也不信什么民间法术,只是她的事总能引起我最深刻的共鸣和同情)。究竟是多沉重的痛苦,才能让人舍得放弃生命,这种疑问,绝不是冷酷的“心理脆弱”可以回答的,世人不解,我愿去理解。
以做题为业,以做题始,何处为终?答案也是开放的。做题也可以是一种志业,一种世界观,是一群人在人生前20年认识世界的方式,纵使可能显得幼稚滑稽,但这毕竟是我们的襁褓,是我们最熟悉的场域,不如善始善终,借由对“做题”的反思和感念,完成自我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