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人颜峻:对于很多人来说,约翰·列侬是一种毒品
一个周六上午,颜峻和我们约在了他的工作室,十里堡的一个现代化小区。1999年,他从兰州来到北京,当时写了大量中国地下摇滚的评论、报道的他,已是重要的乐评人。2008年以后, 他停止了乐评写作,更多时间专注在即兴音乐、实验音乐的创造上。
他越来越怀疑主流音乐划分,称唱片工业以外的音乐,要更加丰富。去年夏天,在北京箭厂胡同,颜峻和几个音乐家仅用了矿泉水、啤酒、电风扇,就完成了一次演出。“我做的音不是特殊的,任何人都可以做,不用练习指法、读谱也不用,每一个人都可以演奏。如果你不理解,只是习惯了完美的、高大的,一个巨人俯视着你,云端传来了天籁之音。”
谈到约翰·列侬时,颜峻称并不太感兴趣,他怀疑背后所代表的理想主义。他的口头表达,和文本写作、音乐演出有着一贯性,并不试图用易于理解方式做解释,更像是一种即兴的表演。“没关系,现在有伟大的发明录音机,记下来吧。“
他谈了了谈披头士、约翰·列侬,以及他喜欢的巴西热带主义音乐。


也不知道为什么,颜峻的冰箱里放有一双拖鞋,我是偷偷打开冰箱门的,因此也不太好意思去问了。
刊载:《新周刊》571期
口述:颜峻
我第一次听约翰·列侬时,正在跳霹雳舞。1988年,我还是个高中生,几个人,在学校里、街上就能跳。一天,有个跳霹雳舞的朋友,拿了盘复制披头士的磁带,说这就是披头士,这就是摇滚。我们听了一下,这什么呀,比霹雳舞差远了,一点也不厉害。
在听之前,看过一些书、杂志,看到文字对披头士的描述,会有一种想象。很猛,很厉害,很震撼。那个时候,听过了迈克尔·杰克逊的《BAD》、麦当娜的《YOU CAN DANCE》,以及《霹雳舞》电影里的配乐。有了这些音乐,回去听披头士,觉得很软绵绵,没什么了不起。
上大学后,身边很多一起听摇滚乐的朋友,我们会买很多打口磁带。我也听了很多披头士,他们绕不过去。但我从没觉得这个东西对我有多大的重要性。再一次去听,听得更仔细一点,它还是很软。它的独特性就在它的软。我之后了解的事情就是这个,这些哭哭啼啼的家伙,真的在哭哭啼啼。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没有看错。
摇滚乐有两种小男孩,一种是受伤了会哭的好男孩,它是披头士。一种是受伤了会嚎叫的坏男孩,它是滚石乐队。披头士会哭,让你看到他柔软的、天真的、梦幻的东西。所以这取决你的需要,你内心中受伤的、需要安慰的小男孩醒来,就会听披头士。心里想要疯狂、复仇的小男孩,就会听滚石。实际上是这样,英国人创造了六十年代最成功的乐队的两极。
“我们听听巴西人......”
当你问我披头士对我有什么意义时?我要说,让我们先看看他们对巴西人有什么意义。
我现在不会去听披头士,也不会听约翰·列侬,干嘛要听他们。但隔一段时间,会听巴西热带主义运动的东西。这些乐队受到了披头士和西方流行音乐的影响。他们也特别年轻,特别的成功,不上商业上的成功。二十年代,巴西兴起了食人运动,就是吃人,把西方文化活活地吃下去,变成自己的。到了六十年代,你听他们音乐会有一点像披头士1968年《White Album》,但音乐基础是波萨诺伐、桑巴这样的拉丁音乐。他们又受到超现实主义影响,是前卫的,但又是流行音乐。从这个角度听披头士,比听原本的披头士更有意思。
在披头士的《White Album》里,比较前卫,用一些很甜和很硬的东西,混在一起,有种并置和拼贴感。这些巴西乐队受了披头士的影响,开始做音乐,比如你看caetano veloso的在1969年的《irene 》,结构不是原来的ABAB,突然打断了原来的音乐的进展,停了,又重新开始。这些巴西人也二十多岁,披头士给了他们创造性冲击,而不是说流行音乐太厉害了,超级巨星太厉害了,摇滚乐太厉害了。他们抓到了披头士后现代的那部分,破碎的、拼贴的方式做音乐,在当时很前卫。
约翰·列侬在自己做了音乐后,稍微不一样了一点。包括《imagine》,和之后的专辑,要比之前更主流。有时候看起来实验了,不像音乐了,但不过是在主流框架里,把结构松下去,加上小野洋子的嚎叫。只不过他们有钱,雇得起一帮乐手,在昂贵的录音棚里,天天在那嚎叫。为了适应这种嚎叫,把音乐调整到了无休止的 jam。也许看起来很特别,但它并不自由,不太有意思。
“理想主义像是毒品“
当你要和我谈论约翰·列侬的时候,我想问,我们谈论的是哪一个约翰·列侬,他的哪一个面向?比如说披头士,你和我谈论的、和一个越南人、一个美国人、二十多岁、六十岁的人,谈论的都不一样。盲人摸象,每个人摸到的披头士不一样。
我们说约翰·列侬反战,觉得他的爱与和平很重要,那时候谁不反战?他做了那么多事情,为什么只看重这一个?为什么不说他死了最重要,谢谢你死了,一个人在变老前就死掉,谢谢你。为什么不这么说呢?因为这个东西,对我们不重要。
从80年代、90年代,一直到今天,中国人对约翰·列侬的面向选择,一直是人文、理想主义这些东西。实际上,真正在他身上的事情,对于英国人有多重要,我不知道。但显然对中国人很重要。所谓理想主义,只是自我的投射。我不是讲约翰·列侬,而是中国化的约翰·列侬。这是一种农业文化,跨向后工业文明过程中的失落造成的。我们没有了传统、道德、精神支柱,不惜吧一切类似理想主义的东西抓过来,抱在自己怀里。
约翰·列侬也好,鲍勃·迪伦、崔健也罢,只是给人一种幻觉:我们没有迷失在当代社会中,没有丧失作为人的尊严。这就是理想主义,给受伤害的孩子的安慰了。你没有理想了,信仰破灭了,身边的人都没道德,你就抓住了约翰·列侬,自己哭了,亲自把他抱住,说谢谢你,还给我们飘扬的理想旗帜。
我们生活在这么具体的环境中,作为受伤的男孩,要用什么方式活下去?靠挣钱,吃不上饭活着,还是借钱。我认识的理想主义者,都借了钱不还。因为他们相信为了理想,什么都可以牺牲。约翰·列侬代表了一种哲学思想,认为此时此地不重要,重要的是远方。你现在生活在垃圾堆里也没关系,现在战斗,为了明天和彼岸。
这种态度最可恨的就是,是对我们的一种否定、对此刻的否定、对我们生活的“垃圾堆”、生活环境的否定。理想主义,否定了我们渺小、平庸的现实。它不是为此刻而斗争,不是为事物本来面目而斗争。换一种说法,它和广告和类似逻辑。广告会许诺你无法得到的东西,因为一个东西一旦得到,它就不是原来的样子。你终于买到了那双鞋,但穿在脚上,周围没有那样的光,没有那么的配色,你和周围的人没有那一种镜头视角。鞋永远在广告的画面中,它作为理想存在,不可拥有。因为欲望就是无法实现的东西。
鲍勃·迪伦和约翰·列侬,都是一种中产阶层的坎普现象,往前走就是媚俗。不是他们媚俗,而是这个现象。他们说,哇,里面有诗,又有足够的智力,这是我们可以欣赏的。他们不是想要嚎叫自己,而是想要关怀别人。
约翰·列侬的死亡,世界上最恶心的东西,出现在他面前。《麦田守望者》,这本书只能骗十六岁的中学生。我十八岁就买了,四十多岁才读,我错了,这本书当年读要多好,物有所值。现在读,只能说是自恋的、极端保守的中产阶级伦理。这个人手里抱了本这么恶心的书,对他开枪,这一幕很有漫画性。你想想,一个那么烂的一本书的读者,极端自恋,活在自己的想象里。
披头士在《永远的草莓地》就唱过,“nothing is real",没有什么事情是真的。既然如此,我们不需要把他这个形象、这个被我们塑造出来的投射,当成是真的。我们对约翰·列侬还有这需求和执着。但每个人都有他的使用方式。最好的方式,就是巴西人,创造自己的东西。理想主义、人文主义、约翰·列侬,都不重要的。重要的是你自己在干嘛,你自己的环境是什么。
巴西人caetano veloso也写了首《永远的甘蔗地》,有十分钟,很前卫的拉丁音乐。你可以去听一下,你也可以做自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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