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
水仙花,一朵水仙花,一朵开在河滩里的水仙花。
每当微风吹起,它摇曳时带起的阵阵清幽的香气,都能使我感到一阵安心。在它那娇嫩的黄色花蕊里,几只黑色的小飞虫时起时落,贪婪地摄取着它的甜蜜。我有意赶走它们,可惜我根本够不着这朵水仙。
我的身后已经陆续走过了好几拨沿河散步的人群,他们剔着牙,聊着天,河边的小风吹得他们很舒服,自然没有人在意蹲在河边发呆的我。
事实上,我已经在河边蹲了半个小时了,我喜欢河边这幽静的环境,也喜欢这朵水仙花。可现在正值傍晚,外出散步的人一个接一个,络绎不绝,彻底搅乱了这里的气氛。
我开始有些烦躁了。这时,一个老大爷带着收音机朝这里走了过来——那个收音机的声音放得震天响——他见我在河边蹲着,于是停下了脚步靠在栏杆边也朝下探看,他腰间挂着的那个收音机就正好对着我的左耳。由于音量开得太大,主持人读稿子的声音都有些失真了:
“……截至6月22日8时统计:自6月14日开始的此次降雨过程,共造成江西省872.66万人受灾,因灾死亡12人,失踪11人,因灾伤病4166人,紧急转移安置88.84万人,农作物受灾面积609.72千公顷,绝收面积112.57千公顷,倒塌房屋7.5万间,直接经济损失198.7亿元……”
我的耳膜像被敲击的鼓面一样不停地跳动着,阵阵刺疼。直到那老头儿转身走远了,我的耳膜还像濒死的鱼一样时不时跳动一下。但即使如此,我也始终没有离开河边,我一直都在蹲着。这么做的理由其实很简单——我懒得起身而已。
我知道我平时挺懒的,不过这次却成功地超过了以往的任何一次。我打破了我的记录,这让我又觉得挺高兴的。尽管我明确地意识到这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但是对于我来说,这也许是我为数不多的比别人厉害的地方了。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又觉得自己挺可悲的。
等那老头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了一片树丛后面,我才轻轻松了一口气,回过头来想继续观赏水仙。这时我忽然惊觉自己的身边多出来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孩,还是个长得很美的女孩。她把白色无袖长裙的下摆拢在了腿弯里,正抱着两条光溜溜的胳膊蹲在我的身边,她也在看那朵水仙。
河边的微风一吹,她的长发被轻轻掀起又放下,好闻的香气从她身上飘来。她离我如此之近,我甚至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体温和热热的鼻息。
我顿时感到了一阵紧张,我悄悄挪动着双脚往边上让了让。但由于长时间蹲着不动,我的双腿已经发麻不听使唤了,我笨拙地挪动着,鞋帮却不巧磕在了地砖的缝隙里,结果我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噗——”女孩捂着嘴笑了,她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看地眯成了缝。她捋了捋头发,站起身来并对我伸出了手,“蹲了这么久,腿麻了吧?来……”
她拉着我站了起来。我努力扶着栏杆尽量收起不自觉拱起的屁股,脸颊却不知何时已经红到了耳根。我正想跟她道谢,但马上又被血液流经大腿时带起的那股强烈的麻痒感给打断了,我忍不住把五官扭成了一团。
看见我这扭曲搞怪的表情,她又笑开了。
“谢谢你……我——实在是不好意思,呵呵呵……”我一边傻笑着,一边不停地搓着两条腿,希望尽快缓解麻痒感。
但有经验的人都知道,这可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好的。我于是只好强忍着尴尬,扯开话题道:“你刚才突然蹲在我边上,吓了我一跳……”
“哦!对不起。我只是有些好奇——我看你蹲在这里半天了,也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就过来看看。”她说完,又指着河岸边的水仙说道:“你为什么看了这么久?一朵水仙而已。”
“这条河岸边大多长着芦苇或者其他什么杂草,以前没见过长水仙的——毕竟这河的水质并不好,所以我挺好奇的。”我说。
此时已经雨歇云散,太阳即将落山。夕阳的余晖金灿灿的,掩盖住了浑浊的河面,使它看起来竟然具备了某种美感。但是一旦剥离了这层外衣,就能发现河水呈现出了明显的土黄色,不仅流动缓慢,还泛着阵阵腥味。
“哦……这倒是,记得上一次疏通已经是八年前了吧……”女孩侧着头回忆了片刻,又问道:“那你又为什么要看这么久呢?你没事情做吗?”
关于这个问题,我实在是不想回答——难道让我坦诚自己直到毕业了都没找到满意的工作,所以只好做做陪老妈买东西这样的小事来讨好父母吗?于是我只好避重就轻,转移话题道:
“我妈在逛超市呢,我闲着也是闲着,就过来逛逛……你呢?你家是住在这附近的吗?我叫丁文,你叫什么?”
“倒也不是住在附近……”女孩摇了摇头,表情有些不自然:
“我叫——”
说到这,她突然顿住了。
“嗯?你叫什么?”
“啪!”一股大力突然袭击了我的后背,我吓得一个哆嗦,转过头来才发现,老妈正拎着两个很大的购物袋站在我的身后。
“死孩子,找了你半天,你怎么跑这么远?你刚才在跟谁说话?梦游呐你!走了,回家……这个袋子你拎着……你出来的时候是不是又没拿手机?可真是让我一顿好找,你看我头上的汗……”
我唯唯诺诺地接过沉重的购物袋,正想对老妈介绍一下这位刚认识的女孩,可等我转过头一看,女孩竟然消失不见了!
我惊讶地到处探看,河边长长的步道、不远处的马路、马路那边的步行街和超市、远方的那座小桥——都没有女孩的踪迹!傍晚的余晖照耀着这个镇子,照耀着这条贯穿了镇子的小河,也照耀着正在河边散步的人群。可在这如织的人流中,女孩的身影就这么神秘地消失了——就像她出现时那样。
第二天,我吃过了中饭,又来到这条河岸边看水仙花。
时间都已经到了六月底了,按理来说水仙的花期早就过了,甚至连叶子也该掉光了。但此时这朵河岸边的水仙却开得正盛,甚至不时会有蜜蜂和小虫飞来采蜜。
我感到有些惊奇,这条河除了水流缓慢,土质稀松之外,完全不具备水仙的生长条件。可这朵水仙却奇迹般地开得热烈,这让我不禁想起昨天那个神秘的女孩,难道……
不!不会的,那些都是封建迷信。
我觉得我恐怕是太闲了,所以才整天想着些有的没的,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办呀!哎……我满心忧愁地叹了口气,就近坐在了昨天那个树下的长椅上。
此时正值午后,雨时大时小,下一阵停一阵。经过了昨天下午短暂的放晴后,到了今天果然又是阴雨绵绵的天气。我把伞撑开盖在头上,任由思绪胡乱飘舞,思考着自己该何去何从。
不远处的河岸下,一个男人打着伞坐在水边那徐缓的河堤上,他身边斜插着一根长长的钓竿,杆头停在了河中央,一个橙色的浮标飘在昏黄的河面上,显得异常鲜艳夺目。雨水打在河面上泛起了阵阵涟漪,涟漪很好地掩藏住了那些偷偷浮上河面透气的鱼的踪迹。
可这位老辣的钓客丝毫不在意河面上那四溅的水花和那些偷偷摸摸的小机灵,他守着一根钓竿,不动也不说话,像是睡着了一样。可每当鱼儿咬钩,他却总能迅速提竿,干脆利落地摘下他的战利品,毫不拖泥带水。
我坐在树下看了一会,为他不凡的定力暗自叫好。
又过了一会,雨势减小了,灰暗的云层上方透出了明亮的光。尽管这光没有穿透阴云,但却显著提升了亮度,使我一时觉得似乎迎来了黎明。
也许是因为雨停后气压升高了,鱼儿已经不再上浮,那位钓客的收获也明显减少了。我看见他干坐了半天都没有提竿,最后他干脆收了伞站起身来,似乎是要准备回家了。
可就在这时,我看见他站起来后身体前后晃了晃,接着就软趴趴地一头栽进了水里,像根木头似的脸朝下飘在了水面上。
我吓得甩下手里的伞,直接从长椅上蹦了起来。我一边往河边跑,一边大喊:
“救命啊,快来人啊,有人落水了!”
可是由于下雨,这附近行人寥寥,车马零落,根本看不见人。我见没人听到我的呼救声,只好掏出裤兜里的手机和钱包扔在地上,徒手翻过河边的护栏,一个猛子扎进了河里。
六月底的河水不算多凉,但河里的水实在太脏,我根本不敢睁开眼。等我浮上水面,准备朝落水者游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他已经翻过身来仰面躺在了水上。我一开始还以为他已经醒过来了,但又看他一动不动的,不像是恢复了意识的样子。
这时,我猛地注意到不远处的河面上似乎有什么东西,然后我就看见一个女人的上半身像鲸鱼跃出海面一样露出又消失,却又没有在水面上激起一点涟漪和水花。
我被这一场景吓得四肢僵硬,头皮发麻,满身的血直往头上涌,连救起落水者的过程都记不清了。等我清醒过来,我才发现自己正坐在医院急救室的外面,浑身湿漉漉的,不知谁拿了一块毯子披在我的身上。我的手机、钱包和雨伞都被装在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放在我的脚下。
不一会儿,病人的家属到了。他们围着我谢了又谢,这让我很不好意思,想走可又放心不下病人的情况。幸好,没过多久,医生出来了。医生的脸上头上都是汗,衣服都汗湿了,他表示所幸病人送医及时,现在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趁着病人家属热闹的时候,我赶紧偷偷溜出了医院。我在医院附近的服装店买了一身廉价的衬衫和短裤,换下身上湿漉漉的衣服。然后我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却不自觉地回想起了刚才在河里看见的那道身影——我怎么想都觉得她像是昨天遇见的那个女孩。
当时我虽然没看清她的脸,但是她们两者之间不仅体型酷似,而且都有一头飘逸好看的黑色长发。最关键的是,那个女人潜回水里时,竟然没有荡起一丝水波!
所以不管她们俩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光是这个女人的存在本身就已经彻底打碎了我一直以来的唯物主义思想——我确信那绝对不是幻觉,所以我想——那是水鬼!
想到这里,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而当我抬起头来时,却发现我不知何时又走回了这条河边。我站在栏杆边,看到了不远处自己刚坐过的那条长椅,接着找到了那个钓鱼的男人落水的地方,最后我凭着记忆,找到了那个女人一闪而过的那段水面。
昏黄的河水还跟往常一样和缓地流动着,像是摇晃的麦浪。阴暗的雨云把天空染成了铁灰色,我看着河对岸的地面上那一大滩未干的水迹,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是在做梦。
忽然,一阵强烈的疲劳感涌了上来,我感到四肢发软、腰酸背疼,只好扶着身后的长椅坐下歇息。我从塑料袋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想给谁打个电话——随便谁都可以——但是手机中那一长列的联系人竟然没有一个能激起我聊天的欲望。我又把手机扔了回去。
“你想找个人聊聊吗?”
我猛地转过头,发现昨天见过那个女孩就坐在我的身边。她还是昨天的那身打扮,只是长发被拢起来垂在了脑后,露出了耳垂下挂着的一副设计精巧的白金耳环。
“生死之间,难免心神不定,今天回家后好好睡一觉吧!”她对我温温柔柔地笑了笑,然后指了指我手里的塑料袋,“要不是我帮你收好了,恐怕这些早被雨水打湿了。”
我按耐住狂跳的心脏,生怕她察觉出我的恐惧。我尽量装出自然的样子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给我的,我怎么都没发现?”
“刚才这么忙乱,大家七手八脚的,你没注意到我也很正常。”她笑眯眯地说:“不过你救人的样子可真帅气。他们只看到你湿淋淋的狼狈样子,可我看到了你从这里跳下河的英姿,你真勇敢啊!”
我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开始觉得我的怀疑也许是错的,这世上怎么可能会有鬼呢?再说了,如果她真的是鬼,她又怎么可能会帮我救人呢?我可是分明看到那个落水者是脸朝下掉进水里的!
我被自己说服了。
“我叫瑶,瑶池的瑶,你叫我小瑶吧。”说着,她对我伸出手来,“丁文同学,我们这就算是认识了!”
我犹豫地探出手,她一把接过来握住,还用力地上下摇晃了几下。我楞楞地看着她,她的脸上露出了非常纯净的笑容,像山间的清泉一样——她的手摸起来更像:凉凉的,滑滑的,嫩嫩的。
我终于放松了下来,于是刚才救人的场景开始在我的回忆里浮现。我一下子想起了我是怎么把落水者拖上岸的:
岸边的水堤是倾斜着的,那个男人还又湿又沉的,我一个人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把他拖到岸上。我一边大声呼救,一边解开他的衬衫纽扣,扒干净了他的嘴后,马上给他做起了心肺复苏。
几分钟后,几个热心的路人跑了过来。幸运的是,其中一位女士是医院的护士,她跑过来一边打电话,一边指导几个路人替下已经瘫软的我,继续给溺水者做心肺复苏。救护车到来后,那个护士和我被大家推上了车,我们连闯了三个红灯,只用两分钟就赶到了医院。
我想起在车上的时候,这个手里的塑料袋就已经挂在我手腕上了。这么一推想,我又依稀想起它似乎是被一个女孩子塞给我的,而那个女孩应该就是小瑶——
“我想起来了!”我激动地一拍大腿,“那时确实是有人往我手里塞了一个塑料袋……”
“嗯嗯!那就是我啊!”小瑶眯着眼,笑得很开心。
我看她笑得这么开心,我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至于我的记忆到底是否准确,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觉得是她,那就是她!
然后这天下午,我们俩坐在河边的长椅上,在我那柄不大的雨伞下面天南海北地聊了好久。越是聊天,我越是发现瑶博古通今,知识面极广,不论我抛出什么话题,她都能接得住,有时她的话甚至还能给我带来不少启发和感悟,这让我不禁有了逢遇知己的感觉。
到了傍晚,天空短暂的放晴了,阳光捅穿了乌云,一道巨大的彩虹横跨天际。我和小瑶打住了话头,不约而同地欣赏起了这难得的雨后美景。
乌云散去后,露出了高空中雪白的流云。白云被一团团地投进西边的那个大火球里,然后热烈地燃烧起来,火势自西向东蔓延开,点燃了半个天空。金红色的火烧云越积越多了,但远处的白云仍然在不停地向着夕阳的方向翻滚着、堆叠着,压得那个火球实在不堪重负,只好逐渐向山下滚落了。
被雨洗过的空气变得清新怡人,我看见不远处有几群飞鸟在半空中遨游,低飞的蜻蜓在四处闪烁着。河边起风了,我忽然发现她身上的香气有点像是水仙花的香味。
我正想仔细辨别,可这时,昨天那个挎着收音机在河边散步的老头又出现了。他迈着稳健的脚步快速沿河走来,我们大老远就听到了他收音机里放的节目:
“……陈老师不是我们本地人可能不知道这个传说,我们九江当地传说:如果有落水淹死的水鬼不愿意拉别人当替身,那么可以选择救起落水者,当他连续救活九百九十九人之后,就能凭借这份功德立地升仙。”
“连续救活九百九十九人?”
“对,连续的,不能断,否则就得重新来。”
“这个难度可真不简单啊,您能详细说说吗?”
“好啊,没问题!这个水鬼成仙的故事发生在北宋时期……”
收音机里那嘈杂的声音打破了我们之间温馨美好的气氛,我想起这老头昨天也是这样,这种毫无公德心的扰民行为让我不由皱紧了眉头。小瑶拉了拉我的衣袖,微笑着对我摇了摇头,我于是打消了和那老头吵架的念头,但我也因此对他更厌恶了。
她见我还是眉头紧皱,不太开心的样子,不由伸出小手轻轻按在了我的眉间。她的手温温软软的,一下子抚平了我心中的烦躁和不满。我一把捉住了她收回的小手,盯着她晶亮的眸子——在那细密的睫毛下,那双黑水晶般明亮的大眼睛里清楚地倒映出了我的影子——我不禁被她像湖水一般宁静温和的眼神吸引住了,我情不自禁地凑近她、再凑近她……我被她推开了。
夜幕拉起后,雨势变大,我不得不与她分别了。我本想送她回家,或者至少送她坐上公交车,但是她都婉拒了,她只是和我摆了摆手,就打着我的伞独自一人走入了河边昏暗的夜色中。
一辆开着远光灯的车子转过,刺眼的光模糊了我的视线,等我再次回望那处河岸的时候,她已被黑暗彻底掩藏了。我独自一人淋着大雨走回了家,我幻想着等下次我们再见时,关系一定会有新的突破。
但是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十多天过去了,她始终没有出现,和我作伴的只有缠缠绵绵的雨水和河岸边湿冷的风,这使我的内心更添凄凉了。
在这期间,落水者的家属通过警察的帮助找到了我。他们对我千恩万谢,敲锣打鼓地往家里送上了锦旗,警察也表示我的行为属于见义勇为,已经帮我申报了市里的表彰。
一时间,我从村里邻居们口中的“丁家那个只会啃老的儿子”变成了“丁家的那个孩子……”,甚至不少听闻我的事迹的公司老板,也主动给我发来了邀请,为我提供了诱人的岗位和年薪。
不止如此,远远近近的邻居和亲戚们都开始热络地帮我介绍起对象来——尽管我十分反对,但看妈妈乐在其中的样子,我也只好由着她们继续张罗。
总之,见义勇为的事迹为我的履历添上了重要的一笔,似乎只要我愿意,我马上就能按照世俗的观念踏上辉煌道路的起点。这个诱人的前景一再被描绘,使我的父母——特别是我妈——陷入了深深的狂热气氛中不可自拔。几十年来少数能与之相比的,恐怕只有他们新婚和我出生这两件事了。
尽管如此,我仍然没有想清楚我到底应该干什么——事实上,自从遇见小瑶以后,我心中的迷茫愈加深重了。于是,我还是每天都独自走到河边,坐在长椅上思考人生,不可否认的是,我心里其实还隐隐期望着能再与瑶相遇。
可这么多天过去了,她一次都没有出现过。我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小瑶,这个姑娘有着温柔的外表和勇敢的内心——我相信她主动跟我搭讪的行为一定是鼓足了勇气的,我为她的勇敢而折服,也为她的温柔而倾心。我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不可自拔,过于丰富的幻想使我仿佛过上了网络小说的主角一般令人激动的生活——尽管我其实始终枯坐在河边。
与此同时,我也在不停地懊悔自己为什么没有留下她的联系方式。也许是因为那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也许我只是单纯的忘了。可不管怎样,我至今都无法联系上她,为此我每天都在埋怨自己。
这么多天来,我一直坐在河岸边,无精打采地看着河水慢慢涨高,流速逐渐湍急。浑浊的河水里不时夹杂着木头、泡沫塑料、烂鞋子甚至内衣裤,肮脏的河水漫过了河堤,不停地打在河岸上,然后碎成黄色的泡沫浮在水面上,看起来又脏又腻的。
在渐渐高涨的河水中,那朵娇弱的水仙花仍然艰难地生存着。但是不时流过的杂物常常毫不怜惜地撞击着她,再加上终日风吹雨打,它的花叶也就渐渐零落了。
我看着那朵水仙,既有些同情,也有些可惜。可这时,一道闪电划过了我的脑海,劈得我从长椅上蹦了起来:难不成、该不会……她真的是这朵水仙?
是啊,也许这样就都说得通了!
那个第一次见面时就神秘消失的姑娘;那个帮我救人的“女鬼”;那个身上的香气像水仙花香的女孩……那会不会是她?肯定是啊!
我坐不下去了,眼见水位已经淹到了花瓣下方,再不行动,恐怕它很快就会被淹没的。想到那副场面,我不禁汗毛直竖。此时在我的眼中,它已经不是一朵普通的水仙了,它是我心中那个美丽的女孩的化身!我怎么能忍心眼看着它被水淹没呢?
怎么办?我问自己——还能怎么办,只有把它从河里捞出来了!
我冲到河边对着她大喊:“小瑶,不要怕。我马上去买花盆,我一定会把你救出来的!”说完,我连忙朝记忆中最近的那家花店跑去。
风雨毫无变小的趋势,我手里的雨伞因为跑动而被风吹得鼓了起来,极大地妨碍了我奔跑的速度,于是我一甩手将伞仍在路边,冒着雨在马路上狂奔。我用最快的速度冲进了那家路边的花店,店老板正百无聊赖地躲在柜台后面看新闻:
“……受持续强降雨及上游来水影响,截至7月6日晚上8点,长江九江段水位达20.40米,超警戒水位0.4米,预计未来水位仍将持续上涨。此外,鄱阳湖星子站水位已达19.74米,超警戒水位0.74米。鄱阳湖湖口站水位涨至19.84米,超警戒水位0.34米,达到洪水编号标准……”
“老板,有没有装水仙花的花盆?快,给我拿一个来!”
老板被浑身湿淋淋的我吓了一跳,听到我的话,急忙找出了一个脸盆大小的陶瓷花盆递给我:“四十五……”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张五十元的纸币,“啪”地拍在桌上,然后抱起花盆就跑。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我的身上脸上,却丝毫没有减损我狂奔的速度,路边的行人见我像个疯子一样狂奔,都远远地躲在一边,用或惊讶或鄙夷的眼神看着我——哼!你们懂个屁!
等我跑回河边,看见河水都已经淹到了花瓣的下部,马上就要把它淹没了。我急忙放下花盆,翻过栏杆下到河水里,河道两侧的河堤已经全都被淹了,我踩着水,一边小心地稳住身体,一边艰难地往河里走。
水仙扎根的位置,在离河岸不远的一片淤泥滩里,这里离河中心尚有一段距离,所以河水还不致会将我冲走。可尽管如此,情况也不容乐观——这里的水位已经漫到了我的腰部,我连站着都有些困难了。
水仙花仅剩的那几片花瓣还在顽强地固守着花蕊,而长长的花茎则已经完全被淹没了,整朵花随着河水的流向被弯成了弓形。河水每次溅起,花瓣都被冲击得摇摇欲坠,要是再不施救,那它即使没被水面上的杂物打断茎秆,也会被河水连根拔起,彻底冲毁。
我看着狼狈的水仙,心里既焦急又怜惜:
“小瑶,我把花盆买来了,别怕……我马上就把你移出来!”
我弯下腰在浑浊的河水中摸索着,起伏不定的河水在我的下巴处一涌一涌的,不时冲进我的鼻子和嘴里。我只好一边吐水,一边像河马一样高昂着脑袋。可这样又使淋在我头上的雨水不受阻碍地直往我的眼睛、鼻子和嘴巴里淌,不一会我就被大雨打得泪水直流了。
雨越下越大了。我发了狠,咬着牙,顺着花茎一路往下摸索,总算摸到了水仙花的球茎和长在淤泥里的根。我用手又挖又扒,湍急的河水这时反而帮到了我,挖出的泥转瞬被河水带走,使我能很轻易地继续往下挖。
很快,我扒出了水仙花完整的球茎,为了减少移栽过程产生的损害,我决定把根部也尽量完整地挖出来。于是我把双手深深地插进河水里,奋力挖搅着淤泥。
可让我没想到的是,水仙花的根其实是很脆弱的,稍用些力,根部就会断开。我不懂这些,以为它长在河水里,根部应该会更具韧性才是。
结果我没挖几下,水仙的根部就全断开了,而我还对此一无所知,仍在闷头挖泥。等我反应过来,那可怜的花儿已经像箭一样划过水面,只一眨眼的功夫,就被肮脏的河水彻底吞噬了……
我呆住了。
翻卷的河水越流越快,不时有杂物顺流而下打在我的腿上臀上,大雨渐成瓢泼之势,天地间一片灰白。站在河水里,我看见逐渐升高的河面已经催生出了有力的浪花,大雨打在水上,像烧开了的滚水似的溅起密密麻麻的雨花。浪花和雨花互相厮杀着,战况以可见的速度迅速升级。
——我最终放弃了脑海中翻滚而过的那些不成熟的想法,老老实实地上了岸,抱着那个花盆回了家。
回家的当天,我就发起了烧,社区医生上门开了些药,针也没给我打就走了。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两天两夜,到了第三天早上,高烧终于退去了。
天亮后,我起床来到窗边,发现村里竟然已经被水淹了。浑浊的积水灌进了家门,大量的泥浆淤积在了地板上。底楼的家具和厨房灶头全都被泡在了水里,爸爸妈妈都没有去上班,留在家里收拾家具,试图抢救些能用的东西出来。我吃了些干粮,渐渐感觉恢复了些力气,于是也下楼帮忙。
一家人忙了一天,到了晚上,总算把家里值钱的和能用的东西都搬上了二楼。吃过晚饭,我们一家三口坐在电视前密切关注着新闻:九江和鄱阳湖的水位一涨再涨,位于下游的九江城和我们家附近的村镇都已经岌岌可危。村干部下午就过来传达了通知,要求随时做好转移疏散的准备。
其实不用他说,村里也早已经有人自发撤离了。不过因为我的身体还有些虚弱,不宜淋雨受寒,所以爸妈商量后决定明天再撤离,这使我的心里既愧疚又温暖。
晚上睡觉前,我看着窗外的大雨,又不禁想起了小瑶。我的脑中不停地浮现着各种幻想,期望着她其实根本不是那朵水仙花。我幻想她或许就住在离河边不远处的哪个小区里,这段时间只是恰巧有事来不了而已;或者她正好生病了,病情严重,无法下床,但她心里仍然牵挂着我;又或者她不幸出了车祸,如今正在哪家医院里昏迷不醒……
总之一整个晚上我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幻想着,直到精神实在无法支撑,才在药物的作用下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丁文,丁文……”迷糊间,我仿佛听到了有人在叫我。
这个声音好熟悉啊,这是谁呢?
“丁文!快醒醒!快醒醒!”那声音一声接一声,并且越来越响,“丁文!丁文!”
睡梦中的我突然耸了一下,脑袋正好撞在了床头柜上,“咚!”的一声,我疼醒了。我龇牙咧嘴地爬起来,看见窗外夜色正浓,雨声哗啦啦的,窗户不时被大风摇撼着,一道闪电擦过,雷声紧跟着碾过了天空。
我按了按床头灯,停电了!我只好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在屋里四处照了照,屋里没人。我舒了口气,我想我应该是在做梦。
既然醒了,一时之间我也没了睡意。我披上衣服立在窗户边朝外窥看,发现外面的水位似乎又涨高了不少,雨水在窗玻璃上流下一道道长长的水痕,扭曲着,滑动着,消失又出现。
这时,我看见几点微弱的手电筒的灯光在远处晃动着,在黑夜的包裹下,那光看起来又短又细,像根被削了皮的山药。我依稀看见他们在一户户地拍打着各家的大门,声嘶力竭的呼喊声被大雨遮住了,我只能听到几声微弱的余音。
但是,一种不祥的预感从他们出现时就猛地摄住了我,我看了看外面不断上涨的水位,又看了看窗外毫无颓势的大雨,我猛地跑出卧室推开了爸妈的房门……
等一个村干部拍响我家房门的时候,我们一家已经穿上了救生衣,背着背包拿着手电筒,随时准备撤离了。
“你们……鄱阳湖溃堤了!洪水要来了,你们马上到疏散点去!”村干部短暂地惊讶过后,马上嘶哑着声音催我们动身。借着手电筒模糊的光,我依稀认出他是爸爸的旧交,我一直叫他六叔。
“好!”爸爸一脸严肃地答应着。
门外的积水不断地往屋里涌着,风声一阵紧似一阵,大雨打得人睁不开眼。六叔尽管穿着雨衣,但他仍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又狼狈又憔悴。
“知道疏散点在哪吗?”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又大声问道。
“知道!小学!”爸爸点点头。
村里的小学坐落在村边不远处的一个坡地上,是天然的避难所。
“对!那里有应急物资和救生艇,要是水太大,你们要做好逃生的准备!”
“知道了!”爸爸说完,一把拉住正要走的六叔,郑重地说道:“六哥……你自己保重!”
六叔咧开嘴拍了拍爸爸的肩膀,转身又冲进了雨中。漆黑的夜里,那道手电筒发出的光柱被大雨散成了一块发光的芝麻饼,光饼摇晃着,摇晃着,很快消失在了一幢房子的后面……
走出房门,我们才发现积水已经涨到了膝盖。大雨转瞬打透了我们身上的雨衣,一阵冷意激得我打了个哆嗦。爸爸回身从家里找出来一根登山杖,借着手电筒模糊的光走在前头领路——因为断电,路上一片漆黑。我们尽量走在路的中央,以免失足落进路边的农田里。
陆续有村民打着手电筒钻进了大雨中,从高处看,零星的光点渐渐串成了一线珍珠,大家极有默契地在我们身后排成了一行,快步往小学的方向走去。
走到半路的时候,我最先察觉出不对劲来——水面不再平静,它开始小幅地晃动起来,很快水上翻起了波浪。
队伍里的人们开始骚动起来,爸爸这时朝着后方大喊一声“快跑!”,然后拉着妈妈拔腿狂奔。大家终于乱了起来,光点到处乱晃,风雨掩盖了惊慌的喊声,却放大了无形的恐惧。
我跟在爸爸身后,一开始是跑在队伍的前头的。可没跑一会儿,不知谁突然在背后拉了我一下,毫无准备的我被这股巨大的力道打破了身体的平衡,我一个跟头栽进了水里。
混着泥沙的积水从我的鼻子和嘴巴灌进了气管,我急忙坐起来使劲咳嗽,等我缓过气来,所有人都已经远远跑开了。我的眼前一片漆黑,手电筒不知落在了哪里,风雨还在狂猛地拍打着我的头脸,我坐在水里一时间有些发蒙。
“呼!呼!”劲风突然转变了方向,横着扫过了水面。我被扑面的大风拍了一脸雨水,终于哆嗦着睁大了眼睛,我满含恐惧地回头一望——一道比夜色更加漆黑的高墙已经悄悄耸起。不远处的房子像是黑色的积木般被轻易推倒了,一道手电筒发出的碎光从几座房子后面闪出来——是六叔!他看见我还呆坐着,不由惊恐得大喊:
“快跑!快跑啊!”
他嘶哑的喊声变得像箭一样锐利,猛地射穿了我心中的混沌。我迅速爬起来,转过身就跑,但此时脚下的水面却突然变得像蹦床一样难以着力,我回头望见巨浪像乌云遮蔽星星一样轻易地将六叔吞噬了,接着它又像是拉起床单一样轻松地掀起了我身下的积水,我只觉得自己轻飘飘地飞在了天上。接着有一股巨力猛地闷住了我的身体,世界就此安静了下来……
淅淅沥沥的雨声传来,我在温暖舒适的床上翻了个身。今天要撤离了,我心里迷迷糊糊地想着,早饭应该做好了,所以今天得早点起——算了,还是现在就起吧!
我睁开眼坐起身来,突然发现这里竟然不是我的卧室。我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这个房间里乱七八糟的,衣物、书籍、一些小摆设和几双女鞋都泡在深深的积水里,天花板还时不时地往下滴着水,看起来像是被洪水淹过了似的……
啊!洪水!我清醒过来,掀开被子摸了摸自己的身体,手脚齐全、不疼不痒的,我身上还穿着不知是谁的灰色睡衣,似乎发生昨晚的一切都是一场梦。
“你醒了?睡得好吗?”
我抬头一看,惊讶地发现我日思夜想的小瑶就站在我的面前!
她此时一身绿裙,长发在脑后盘了起来,露出了秀气的脖颈和那一对摇晃着的碧玉耳环。她笑着对我说:
“别担心,洪水已经退了,你爸妈也没事。这里是离小学不远的一户人家,我借用他们的床让你睡了一会。”
“我……我怎么还活着?还有,你……”我惊讶得都有些失语了。
这时我才注意到小瑶竟然赤着脚站在了水面上,浑浊的积水在她玉白的脚下微微晃动着,仿佛有一层看不见的地面把她和积水隔开了。我哆嗦着手,指着她说道:
“你!你——”
“我?我不是人啊!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小瑶笑得还是那样温和。
我深深地呼吸着,却还是感到一阵阵头晕。
“你真幸运,正好是第九百九十九个!”小瑶虽然还在笑着,但她的眼眶却突然红了,“以后自己买株水仙养吧,河里不会再长第二株水仙了。还有……以后没事别老往水边跑,太危险。”
说完,她的身体像是灯光穿透灯罩一样慢慢亮起了光,这光慢慢加强,逐渐染成了乳白色,一股不知名的暗香涌动起来,房间里霎时鲜花盛开,不知哪里来的缥缈的音乐悄然响起,然后渐渐变得宏大。
一股暖洋洋的感觉包裹住了我,一夜的疲惫和惊恐的情绪都被迅速抚平了。几朵花悄悄落在我的身上腿上,然后像雪花一样缓缓融化了,沁人的芳香直往我的鼻子里钻。我感觉像是落入了天堂,一切苦痛和烦忧都消失不见了。很快,声、光、乐不断扩大,整栋房子都被笼罩在了这如梦般的场景中,而我渐渐清醒了过来。
“后会有期!”瑶又对着我温柔地笑了笑。光芒中,她朝我轻轻伸出了手——我急忙扑过去抓——但就在这个瞬间,房间里突然光芒大炽,鲜花爆散,宏大的仙乐戛然而止……
她消失了,那些异象也都消失了。
我怅然若失地坐在积水里,几滴脏水从天花板上落下来打在我的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