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疯子,三妈
中午接到三妈去世的消息。电话那头如释重负,说终于走了。
我脑海中,大家都在叹气,终于走了。
在我上大学时,亲戚们经常说三妈疯了。列举了她与村里常人种种不同的举动。可我每次回老家上坟与她相见她又表现得很正常,能认识我,也能正常交流。亲戚列举她的“疯”也无外乎是偷拿家里的钱去买很远的小学小卖部买零食吃,开始不干农活,把自己子女的衣服拿来一层一层套在自己身上,有时候还夜不归宿在村里游荡。我说这不是疯,她只是生病了。我妈说这和神经病有什么区别,这不是疯是什么。到后来,她开始不认识周围人与事,大家更加笃信,她确实已然疯了。
随后每年回老家上坟的路上亲戚们都会交流她最新的疯人疯事,她病情似乎愈发严重,已发展到衣不蔽体睡在村口路旁,露出裸露的下体;把家里的锅碗瓢盆全挂在身上找不到回来的路;认不出家里人等种种。三爸接到周边村镇,城里派出所的电话要求接人回去的频率也越来越频繁。家里的物品都快被她搬空了,锅碗瓢盆都要锁起来。
亲戚们的说法,既然病情一年比一年加重,疯得已经不成人形,最好应该关起来,或者自己失足掉进渠江里。掉进江里的好处是,冲走后就不用再给我三爸增加额外的负担。不过又有亲戚说,现在的渠江已经建成了水电站,水已经流不动了,尸体最终还是会被当地人发现,你以为打捞不麻烦吗,费用好贵晓得不。有亲戚附和说溺水和她失足掉落悬崖死在野望带来的麻烦差不多,还不是需要有人来收尸安排后事这些,溺水后还得找人抬回山上安葬,麻烦程度或许超过葬身野外。

每年过年回老家上坟,车上我妈都会戏谑地和我或同行亲戚打赌说,“你三妈肯定不认得你了,她都已经疯成那个样子了”。他们打赌三妈现在还认得哪些人,认不出哪些人,似乎这种自己发明的民间手法可以有效判断出三妈病情在今年是否有加重。
但无论她病情在亲戚口中如何严重,她一直认得我。每年回老家上坟,要么我妈,要么隔壁邻居,总是拉着我到三妈面前,先痛心疾首骂她一顿,让她整理好仪容(诸如让她穿好里三层外三层的裤子,又或者把脸擦干净,头发上的草屑弄下来等),然后问她我是谁,还认识我不。三妈总是慵懒地抬起头,良久如少女般羞涩回道“是~小~龙”。
她拉长每个字的发音,声音缓慢又无力,顶着乱鸡窝的灰白头发,满脸褶子对我浅浅地笑,一直笑,她还有梨窝呢。
现在她走了。一个疯女人走了,但其实她在我面前又一次都没疯过,甚至让我对那些听闻的事迹的感到怀疑。
我曾说过,这个世界让我如此确定世间根本没有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件事的,就是来自于我对三爸三妈一家的观察。三妈疯疯癫癫的离去,让这份认识更没了可修正的空间。
我三爸三妈,是我人生中认识接触到的最善良,最憨厚质朴的人。在物质条件极度贫乏的乡村,村民们以各种手段争夺资源维持生计是种本能,一张竹叶在掉落的过程中也会涉及到归属问题,更不用说鸡偷吃了谁家的菜叶,谁偷了谁家的背篓,这些种种引来各种麻烦与吵架斗殴的故事。乡亲们互相帮助又互相猜忌,互相扶持又互相家长里短甚至大大出手。但我的三爸三妈,我从未看见过他俩和谁有过争吵,村里人,甚至外村人都说,这是最憨厚老实的一对夫妻。尤其是我三妈,村里任何小孩都可以欺负她,她不恼也不怒,总靠其他人帮助骂走那些顽劣的小孩。甚至说,她就是一个小孩,她贪吃,喜欢各种零嘴,小孩可以从她手中抢走各种零食。性格温和的她,对人对动物似乎都没什么威胁。我三爸虽然话很少,但在面无表情下总是帮助这家把房顶弄下,帮那家把谷子担一下,热心肠又善良。而我三妈,每次见到我都主动把她藏在衣兜里的那些好吃给我,我不要,她就夸我懂事,书念得好又不贪嘴。其实我只是不喜欢吃糖而已,每年樱桃成熟时节,我都去她家后院樱桃树偷樱桃吃。自己摘太费事,我甚至等他们摘下来放进屋里后某个中午我再偷摸着溜进屋里屋里找到装满樱桃的篮筐,直接一大把大把的往嘴里塞,那是我人生中吃樱桃最过瘾的一次。


有农家经验的人都知道,自家种植生长的天然樱桃是最娇贵也是最难采摘的,风吹一下坏掉了,雨打一下烂掉了,没有任何药物的保护,成群结队的鸟儿,蚂蚁也会来偷吃。能采摘起一筐樱桃是很费时费力的。多少年以后,当我和一个二狗子讨论车厘子自由时,总能想起我那个高光时刻。可惜我只顾偷吃,三爸三妈下地干活把锁了大门也未察觉。当我意识到自己即将从一个好孩子人设马上变为入户小偷身份时,恐惧无助各种想象如排山倒海压顶而来,我躲在门背后不知所措,崩溃得如此彻底。隔壁邻居发现了动静,知道是我被关在了三爸家里,去田地里找到我三妈让她回来给我开门。三妈开门后看到满地樱桃核后什么也没说就让我回了家。再见我像什么也没发生,依然夸我书读得好。
而每年回一次老家上坟,是与老家产生物理联系的唯一机会。老家就剩下三爸三妈两人,到了老家目的地,三爸总是会熟练的帮助这些每年回一趟老家的城市亲戚们卸下香蜡纸烛,穿过乡间田野把这些祭祀物品搬到各自的祖坟前。用锄头和镰刀,再加上自己粗糙的双手,简单迅速把坟前那些带刺不带刺的各种草被植物除掉,腾出一块区域用于给城里这些娇贵的亲戚们磕头烧香。大家祈祷去世的老祖宗们保佑好各自宗族分支子女。
人与人相处必然会有矛盾,有矛盾就会有猜忌争执与咒骂,这是无法避免的,但我三爸三妈就像隐居乡间的修行者,我从未见他们与谁恼过怒过。他们总是默默承受着各种上天带给他们的各种苦难,越过越苦,越活越累,但一直秉性善良温存。老天就像是好奇这一家人的意志力与忍受力究竟有多强,总把各种磨难降临他们子女和家庭中。纵使我母亲如此“铁石心肠”嘴巴凌冽恶毒的人,也不止一次在我面前感叹,“你三爸三妈这一辈哟,老天真是对他们不公哟,他们可真是没有伤害过任何一个人呀!”他们的言行举止与饕餮、贪婪、淫欲、傲慢、嫉妒、暴怒等罪名没有任何关联,亦如同佛家子弟般清心寡欲,但是他们还是遭遇了命运各种无情的鞭挞。

我总觉得世界能量是永恒的,包括福祉与磨难。这种永恒放在人世间就是,一个人在享受快乐与福祉同时,世间另一个人必然遭受不幸与厄运。福祉有多大,另一个的痛苦与磨难就越大。 而这种所谓的世间公平,放在个体身上却是残忍的。尤其是苦难与折磨总是降临在一个人身上。福不唐捐,那些心存善良的回报在哪呢。
对于“疯子”,我总有庄周梦蝶之感。世间的荒诞已经够多,我们活着的世界,与疯子眼中的世界,哪个世界更为真实;循规蹈矩庸碌一生与恣意猖狂露体而眠哪个个体更为真实。
我只觉得孤独,身边的疯子一个个离我而去,或肉体的泯灭,或精神的消亡。我知道,关心记挂我的人,在我有限的人生中他们出现的数量已经过了峰值,未来的路,认识关心我的人也只会越来越少,死去一个,我就孤独一分,直至最后一人孑然一身。(除非我命好,死在能记住我之人前面,剩下他们孤独去吧,哈哈哈)


死不可避免,活,反而不易。死就不要给活人徒增麻烦。我如是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