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球猴子咖啡店
一、
月球猴子咖啡店并不坐落在月球上，店里面也没有猴子。“月球猴子”四个宋体大字用红色油漆写就，规矩工整地趴在店头的看板上。
这个听起来有些奇怪拗口的名字——根据店主鼠所述，源于她留学时候的青年记忆。鼠在月球留学的时候，常去学校门口的一间咖啡店。这间咖啡店名叫静海咖啡，或者用月球语，叫做“Mare Tranquillitatis”。饮咖啡是月球上学生之间的时髦，在上课早的上午或者困倦的午后，鼠每每过去，点上一杯卡布奇诺，加上两份糖。每次说到这里，鼠总会举起她的右手，比划一个兔子耳朵的姿势。
“有时候，可爱的店员小姐还会往我的咖啡上放一块儿巧克力呢。”说到这里，鼠有些得意。
“那，可爱的鼠小姐，你倒是也给我加一块儿啊。”我揶揄道。
鼠只是笑了笑，并不答话。毕竟我们都知道，在天上，可可是个稀罕物事。只有镇星车几月一度前来拜会的时候，才会抠门地带上一点儿，并且永远比鼠在订货清单上要求的数量来得少。鼠要在天上开一间咖啡店，为了确保货源，也是颇为为难的一件事。
二、
月球猴子咖啡店坐落在天上的南隅，一个僻静而不起眼的小角落。店头是一幢二层小楼，一层用作接待客人，鼠自己的生活起居都在二楼。每当夜幕降临，第一颗星星从东方的天空中升起，总是会毫不吝啬地把清辉洒在屋顶上面。天上的气候和地下一样多变无常，在夏季的午后，有时会下起细雪般白亮亮的雨，屋子陷入了层层叠叠的云中。这时鼠就要赶忙把晒在天台上的豆子和机器收进店里面，以免发霉生锈之虞。对于天上的住民而言，下雨是奇特的景色。云朵如同被裁纸刀裁开一般，悉悉索索，界限分明。这边透着温柔的亮色，那边又是晦暗的光景。而在好天气的日子，万里无云。我和鼠总是会躺在咖啡店的露台上打发时间。我们的头顶是月球不语的静海，脚下是氤氲着的海洋。时间便在其中缓缓驶过。
三、
三月的第三个周六早晨，我如同往常一样，带着一本小说造访鼠的咖啡店。眼前的光景一成不变，熟悉的柜台，熟悉的菜单，熟悉的座位，还有吊儿郎当的老板。我向鼠打了个招呼，准备自己找个座位，用一上午的时间消磨掉这本小说。鼠罕见地没有回应我的招呼，并向我努努嘴。
龙。
我的座位右边，坐着一条如假包换的龙。银色的眼睛，赤色的鳞爪，身长五英尺又五英寸。几缕胡须紧张地卷起来又伸开。龙羞赧地向我打了个招呼：
“你好哇”。
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幸会幸会”。
月球猴子咖啡店里面来了个不寻常的客人，这可是一件稀罕事。如果鼠的经营年鉴上非要记上点什么的话（我很怀疑她是不是有东西可写），显然这事情算是大事一桩。龙并不是店内的常客，显然更没有周六跑去咖啡店里面看小说喝咖啡消磨时光的理由。仔细说来的话，龙是云和雨的使者。四季节气如常运转，少不了龙执掌天气。若是龙耍耍性子，闹闹脾气，海洋上就会形成一个又一个的热带气旋，居住在海洋沿岸的人们，往往就有几日假期可放。孩童们视龙为最好的朋友，然而另一批人，终日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在所谓“交易所”上班的（虽然没有人知道他们到底在买卖些什么），便不大喜欢龙了。
不过我无所谓，我既不穿西装，也不打领带，更不在所谓“交易所”里头上班。所以为了展示“我对你可是一点儿意见也没有”这样的朴素情感，我把面前的纸袋花生打开，向身边这位长着鳞片的朋友推了推。龙掂起一颗，仔细端详了一番，闻了闻，小心翼翼地吃了。
“喏，这可是鼠自己炒的，够味儿吧？天上可不容易吃到这个。”
龙没有说话，露出了非常大的笑容。
“你吃归吃，下次记得要剥壳啊。” 鼠不合时宜地插话。
龙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鼠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我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悄悄地捡起身边的小说，我决定先行告退，让龙小姐（此处姑且称之为小姐，为防冒犯，特此指出，龙是没有性别的）和鼠共度美好周六早间时光。鼠狠狠剜了我一眼，半是屈服半是无奈地长长叹了一口气，从柜台底下掏出了一袋儿咖啡豆子。是货真价实的咖啡豆，烘焙得恰到好处，粒粒散发着油润的光泽。和鼠平时用来糊弄顾客（主要是我）的速溶咖啡粉大不相同。
这玩意儿在天上可不容易喝到。
“来一杯？”
我咽了咽口水，顺便拦下想要干嚼咖啡豆的龙小姐。
“来一杯。”
四、
鼠娴熟地磨好豆子，在漏斗中铺上了木色的滤纸，开始冲咖啡。新鲜磨好的咖啡豆在漏斗中快活地扑哧扑哧冒出碳酸气，如同早春的风一般，轻快而好闻的咖啡味道瞬间在屋子中铺开来。龙盯着自己的指甲，挠挠头，然后又盯着自己的指甲。仿佛如同下定了某种决心，缓缓开口道：“我是迷路才路过这里的。春分马上就要到了，是该准备些雨水。可前段时间在路上耽搁了一阵，我本想抄个近道，没想到——”
鼠报以同情和抱歉的眼神：“没想到迷路了？”
龙接着说：“没想到在路上遇到了镇星车，吵吵嚷嚷，声音又大又响亮，速度又特别快。那时候正是傍晚，我一晃神，被吓得在天上绊了个趔趄。再一抬头，就只能看到太空猴子的招牌了……”
鼠快速心算了一下晨昏线，心想这一下绊得可真够远的。看到小龙兀自喋喋不休，几欲流下眼泪来，鼠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
“好啦，不要哭哭啼啼的了。给你做本店的招牌咖啡饮料吧，月球猴子特调咖啡摩卡®。”
“我怎么一次都没喝到过……” 我嘀咕道。
“这一杯不收你钱。”
“哦。” 我乖乖闭嘴，和小龙并排坐着，开始小口啜饮面前的咖啡。
鼠看了看表，这时离春分日的到来，还有大约半天。
“喝完这杯咖啡，我用镇星车搭你一程。春分日没有降水，会被家里大人责怪的吧？”
龙惊讶地瞪大了铜铃般的眼睛，银色的瞳孔收缩成猫咪一般的两条线儿。
五、
镇星车是人类发明出来的往来于天空和大地之间的工具，看起来像是细长细长的金属筒。一头是尖尖的，而另一头在启动的时候，会发出了不得的烟气和噪音。人类没有龙裔那样行云使雨，上天入地的威能，只能依靠这样的交通工具往来于月球和地面。鼠上学时候，从地面到月球得飞上十个小时。所搭的镇星车，唤作镇星五号的，足有百米高，千吨重，实打实的大块头。鼠的镇星车是她毕业时，父亲买给她的毕业礼物。因为不需要月面飞行，鼠的镇星车看起来便少了那股五大三粗的派头。长约十余米，尾部安装着四台流线状的发动机，通身油漆成湛蓝湛蓝的天空颜色，车头喷着咧嘴傻笑的穿着太空服的猴子。这就是鼠的镇星车。
鼠敏捷地把一包纸袋花生丢进驾驶舱，顺手带上了舱门。龙乖巧地缠在了镇星车上。
“可得抓紧了”。鼠这么关照缠在后座上的乘客，揉了揉小龙湿漉漉的脖颈。也不知道是紧张出的汗，还是龙本来如此。龙没有回话，只是闭着眼睛用力点了点头。
鼠点燃了发动机，四台液氧煤油发动机发出低沉的吼声，烟气一时间弥漫了整个露台。如果从地面往上看，如同在云端绽放出一朵新的云。发动机的尾焰由红色转为蓝色，我朝镇星车上的鼠和龙挥了挥手。
鼠推了一下节流阀，云端的景色倏而由大变小。如同飞鸟和电光，镇星车快速地掠过太空猴子的红色油漆看板，掠过了鸡仔笼和葡萄架，掠过了天空南方的街巷，高度逐渐爬升，终于，在龙和鼠的面前，除了蔚蓝色的星球弧线，再看不到什么了。
“往——北——飞——吗” 鼠在驾驶舱里面扯着嗓子吼。
“没——错——儿” 小龙愉快地答道。
从太空猴子咖啡店飞向春分的江南，这一趟可真够远的。坐镇星车降雨，无论是人还是龙，大概都是头一遭吧？鼠在心里暗自好笑，同时往嘴里面丢了几粒花生。
镇星车的速度总是比预想中来的再快一些。往北方飞上六个小时，在鼠和小龙的面前，便看到了逶迤的海岸线光景。鼠慢慢降下飞行高度，很快，远方便出现了绰约的山影。这是江南的一个小小县城，地上的街市，学校，行道树，都变得生动起来。春分日的下午时分，学校尚在授课，街上并不热闹，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鼠从驾驶舱内望向小龙，小龙紧张的表情已经完完全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温和——某种程度上，甚至是威严的神情。
此时，镇星车正好用完了最后一滴燃料，发动机在空中吭哧吭哧喘了几口气，冒出阵阵黑烟，直直向下坠去。还没等得及鼠做出反应，小龙便用尾巴撬开了镇星车的车门，一把将鼠甩到了自己的脊背上。鼠牢牢地攀住小龙的背，此刻她所见到的是龙裔千百年来见到的景色。
“行——云——” 鼠在小龙的脊背上喊道。
小龙张开趾爪，稠密的雾气开始在龙的身下翻覆。很快，天边便出现了充盈水汽的暗色的云彩，遮蔽了太阳的光线，向着地上的小城缓缓压过来。街边正在打闹的孩童抬头看到天色变暗，笑闹着追逐着穿过街道，往家的方向跑去。屋内不断有三三两两的主妇出来，忙不迭地将晒在阳台上的衣物收回家里。而街边的小贩，则是把塑料布支棱在了三轮车的上面。三轮车上，圆珠笔，水果糖，封面花花绿绿的笔记本，在天上看来，都闪着细细碎碎的光。
“降——雨——” 鼠还没有过够执掌气候的瘾，水汽沾湿了她的头发。
龙摆摆尾巴，三月的春雷便在远方搅动起来。剪刀尾巴的燕子，透明翅膀的蜻蜓，从空中纷纷飞过。
是一个平凡的下雨的春天。
六、
四月一个周六的早晨，我走进太空猴子。看到鼠心不在焉地擦着桌子。
“在挂念你那位长着鳞片和爪子的朋友？”我问。
“也不尽然”。鼠摇摇头。
我晃了晃手中的咖啡杯，静静地等鼠往下说。
“我的意思是，人总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对不对？两年前我从中央湾大学毕业，本来可以留在薪水优渥的月球工作。去月面信贷银行，或者去地月航空开镇星车，哪儿不好。”
我想了想，数年间鼠的咖啡店似乎基本只有我一个顾客，她说的话确实反驳不得。
鼠继续漫不经心地擦着桌子，继续说。
“可是现在事情不一样了，咖啡店现在有了客人，一条龙。虽然咖啡店并不是特别为某个客人开的，但是只要有了客人，这个咖啡店就会被人记住和挂念，就应该接着开下去。今天是龙路过，明天可能就会有别的可爱的女孩子路过。虽然来的只有你这样游手好闲的大学生——”
我一时语塞，觉得还是换个话题为妙。
“要不，抽个时间，咱们把你的店头看板换成霓虹灯？这样大家在夜里也能看到你的招牌啦。”
“好哇。”
附录/Appendix：
月球猴子特调咖啡摩卡®的制作方法：
原材料：意式浓缩咖啡2 份，牛奶1 份，糖霜少许，榛子糖浆一泵，巧克力一片，云絮（以傍晚雨后的为佳）适量
制作方法：将云絮分为两份。一份放在杯底，然后依次倒入牛奶，浓缩咖啡，榛子糖浆。另一份云絮放在咖啡顶端，简单做一个造型。撒上糖霜以后，放上巧克力片。
喝的时候建议先把上面的云絮喝掉（就和地球上的女孩子喝奶盖一样！），然后搅匀，这样可以充分享受丰富的口感，会感觉有小云朵在嘴里舒展绽放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