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魂
他的幽灵一直忧伤、哀怨地徘徊在屋子里。我曾经非常恐惧这个画面,夜里都会梦到他,但现在我不害怕了。

这是小林的对话专栏【观看的方式】。专栏由她和马来西亚作家龚万辉合作,每月一期,轮流提供一张图片,由此开始书写。九月,她选择了《芬妮与亚历山大》的剧照:“这是芬尼和亚历山大死去的父亲,他的幽灵一直忧伤、哀怨地徘徊在屋子里。我曾经非常恐惧这个画面,夜里都会梦到他,但现在我不害怕了。”她如此喜欢伯格曼,我也早已了解那些事情,完全不敢认真地读下去。
稿件原载于二零二零年九月二十五日的《星洲日报》和次日的《北京晚报》,并发布在我们的公号“咖啡香烟”上。
至于我们,则下定决心不让他孤单地离世。或许这大错特错,或许他一心期盼被抛下一个人。
乔纳森·弗兰岑 | 父亲的脑
葬礼结束后三天,父亲在客厅召开了家庭会议。那是我们唯一的一场家庭会议。
“妈妈没有留下什么东西给你们。”父亲说。他调整了一下坐姿,试图使自己看起来既端庄又诚恳。
冷不防地,他的脸闪现出尴尬的微笑。但那窘迫的笑容很快就被一抹淡淡、谨小慎微的笑容所取代。父亲继续以惯常的缓缓的口吻说起自己的经济状况。
“总而言之,我的收入是不固定的。”在提到他从阳光花园的房子和楼下的理发厅两处地方收到的租金后,父亲这样说道。
阳光花园的房子是母亲和父亲在二十七年前买下的。房子在山坡下一片新开发的平地上,山坡上是我们丫曳镇的主街,我们一直住在主街上母亲的裁缝铺里。新房子是母亲和父亲唯一联名购置的产业,但父亲只是承担了很少的首付(六千?八千?)。
后来的年月里,父亲没有和母亲共同分担房贷。几年后,母亲还将父亲的几千块钱还给了他。此后,虽然根据法律房子仍然是他们俩的共有财产,但母亲无疑已经视之为自己的产业。她喜欢在孩子面前提到它,热衷于以它作为筹码,来换取一些她想要的东西。
“等我老了,我把房子给你,我们一起生活。”
“我要把房子改装成养老院,自己也住在里面。”
“你把房子卖了,然后你们四姐妹平分。”她最后一次提到那座房子是在大姐的家里。那时她已经病得很重,离开了乌拉港,暂住在大姐的家里。
如果母亲关于房子的最后那句话可以算作她的遗嘱的话,很遗憾,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按照她的遗愿去做。
我们没有将母亲的话告诉父亲。一次都没有。
“你们每个人自己说每个月能给我多少钱吧。”父亲最后说道。像往常一样,他开始抱怨上涨的物价和生活的不易。
三个月后,父亲把房子卖给了一个印度人。他很幸运地遇到了一个富有的印度商人。那个商人以一张十五万的支票换走了母亲那座阳光花园的房子。
我不知道母亲知不知道就在她死后三个月,她的房子就被她的丈夫卖掉了。
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在一个人死后不到半年,急匆匆地卖掉一栋多年来被逝者视之为命根子的房子?
而就在几个月前,当我们提出要卖掉房子,以便让母亲到私立医院治病时,恰恰是这个人一口咬定没有人会买那栋“破房子”。没有人。
母亲离世后,父亲开始频繁地给我发短信或打电话。起初是每隔两三天,然后是每周或每两周,最长的间隔时间是一个月。过去不是这样的。我们一直很少联系。
在电话里,他从未提到阳光花园的房子,那栋在母亲走后三个月就被他卖掉的房子。
最初的几个月,他经常和我聊马来西亚的时局和他的生活。偶尔也会谈到我的写作。
“你还在给报纸写文章吗?”
“你最近写了什么呀?”
一次,他突然对我的经济状况和未来表现出异常的关心,但转瞬便以一种充满挑衅和嘲讽意味的语调说话:
“我问你,你这样写,每个月能挣多少钱?”
很快他便将话题引向家用。原来过去的三个月,二姐忘了替我将家用汇到他的银行账户里。那个午后的那通电话是为了告诉我这件事情,以一种令人沮丧、绝望、厌烦的独有的方式,猛地击碎我那脆弱不堪的自尊和生活。
父亲似乎很快便为自己构筑了一种新生活,恢复了原有的活力与激情。他甚至喜欢上了电视购物,开始买各种东西。浴巾,空气炸锅,高压锅,旅行箱(尽管他很少出远门,也因为恐高和幽闭恐惧症而从来不搭飞机),面包机,电磁炉,还有一种能散发出冷雾气的电风扇。
他认得二十六个英文字母,但不懂任何英文词汇。于是他一页页地拍下面包机和电磁炉的说明书和附赠的食谱,要我将它们翻译成中文。
那段日子夏木入院了,我每天往返于家和医院之间。我没有告诉父亲这件事(又有什么用呢?)。因此在去往医院的途中,在入睡前,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处理他的事情。倘若没有及时回复,他便会发短信或打电话催促我。
他还喜欢发来他做的饭菜或点心的照片。他一次又一次地描述他吃了什么,做了什么,如何想出用铝锅,而不是电饭锅蒸米饭的好方法。
他还不止一次提到他想搬家和买车。他迫切地想要搬离乌拉港的房子,声称住在二楼太孤独了。
“我活到这么大都没有开过新车。我要享受。”在购房的事告吹之后,他开始琢磨买车的事。
所有这些愿望,他都指望我们——他的孩子掏钱替他一一实现,而不是花他自己的钱,花卖阳光花园的房子所得到的那笔钱。
幸亏最终那些计划都不了了之。幸亏。(“你这样写,每个月能挣多少钱?”)
他就像幽灵,蛰居在一栋庞大、神秘的房子里,阴郁、善变、孤傲,视自己的心情和需求而决定要不要接待访客。他几乎可以说是视财如命,极度缺乏安全感。只有在必要时(他的“必要时”),他才会提到那栋他从爷爷继承来的房子(他一直引以为豪,没有因为赌博而输掉的房子),仿佛是在提醒我们,别忘了他是个富裕的父亲,有着绝对的自由和权力去安排、决定在他死后,那座房子将会归谁或应该如何处置。
该如何告诉他,我们不在乎,一点儿都不在乎他的房子,他的产业,就像他从来不在乎我们究竟是通过什么途径借钱或申请奖学金出国留学?
在那场难忘的家庭会议之前,弟弟曾经建议我们五个孩子当面与他对质(对峙?),说出这些年来的伤害与不满。更重要的是,核实母亲曾经说的一切是否属实。那些威胁、辱骂、冷暴力及欺骗。
我们自然没有这样做。
在这个充斥着漠然、沉默、语言暴力的家庭里,我永远是那个沉默、懦弱的孩子。我为眼前的一切感到难堪,却不忍用苛刻、一针见血的词语戳破人的谎言、虚伪与自私。
“你很软弱。”一天,母亲突然这样对我说。
那时候我不确定她说的“软弱”是什么意思,毕竟她有时候会用错词汇。
她是在说我的懦弱吗?抑或是心肠柔软?无论如何,两者都是我的致命点。
有时候,我会禁不住去想到底为什么那些父亲会表现出如此强大的选择性遗忘。
他们往往有一种乍听之下格外虚弱的声音,仿佛毫无杀伤力,克制,小心翼翼,总是在试探或探问。但其实那是一个巨大的黑洞,一直就在不远处,像张着血盆大口的莱佛士花,血腥、残酷,仅仅是四周弥散着的毒气就足以吞没人。
因此你只能逃离。面对阴暗,你毫无力量去抵抗。但因为你的“软弱”,你表现得镇静自若,仿佛对一切都不在意,随时准备迎合对方,随便以什么去附和,沉默不语,微笑,含糊其辞,躲闪的眼神。
然后,在挂掉电话后,你开始觉得昏沉,浑浑噩噩地度过下半天。那朵殷红的莱佛士花吞噬了你所有的精力和对生活所抱持的仅有的希望。
一直睡,你一直睡,直到窗外暮色降临,太阳退去。你挣扎着从被窝里爬出来,陷入到一种恼恨、追悔莫及的情绪之中。
“为什么就不能勇敢一点呢?”你问自己。
虚伪。虚伪。懦弱。软弱。这时我会看见母亲轻轻推开虚掩的房门,驼着背走进来,什么都没说,只是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偶尔她也会变得善解人意,轻叹一口气,仿佛在表明她能够理解我为什么会这样,而她是和我站在同一阵线的,永远如此。
于是我泪流满面,再次宽恕了自己,软弱地原谅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