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作业」重写一次旅行
“是去山南吗?”我朝停在朵森格路一边的帕杰罗问道,坐在驾驶座上的中年男人故作恭顺地应了一声,他穿着军绿马夹,红棕色头发已经开始褪色。我便坐到后座,与我未来六天的驴友会合。除了雷人张之外,我和小陆、媛媛是初见。
车一开动,司机师傅就成了话题引领者,勾勒了完美的旅行场景,“该徒步就徒步,该乘船就乘船”,“我会把你们心绪带进来,你们会越来越兴奋……”他的音色虽低,却豪亮有力,每一个字吐得很稳健,好像都经过斟酌似的,车内的氛围为之一变。
其他人都附和他的演说,把气氛捂热了。谈笑间,等我们意识到,师傅逆着原定环线的方向开车,已经晚了。“没关系,都一样。”雷人张打圆场。
后来我得知,雷人张对司机持戒备的态度,一路催促他按照预定的路线走。从我初见他,他一直表现得像一个热血的驴友。那天,我在青旅墙上看到他的留言条,“山南,非常规线路,wait for you”,“wait for me!”我一个激灵决定给他打电话,一时没有谈拢。随后他给我发长长的短信,告知线路并且鼓动我,我被他的真诚所打动,相信他是性情中人,很快决定加入。
雅鲁藏布江澄澈的碧湖占据了视野的四分之一,其余留给天光云影。在渡船到达桑耶寺之后,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是拉姆拉错。它是藏族人的圣湖,传说望向湖面,可以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在西藏,为了一个传说赶赴目的地,动辄就是来回千里。
早上六七点从加查出发,晚上六七点到达拉姆拉错所在的山脚下,天色已经开始变暗。面向我们的是一段石子台阶,这里海拔超过五千米,我每走十来节台阶,心脏就狂跳不止,停下来休息。雷人一溜烟上山了,而另外两位落在我身后。
每当我停下来喘息,就回头眺望来时穿越的群山峻岭,直到到达坡顶。密密麻麻的经幡围拢起来,边缘只余悬崖峭壁,没有什么时刻更直观地让我感到自己是被自然山川所俯临的生灵。
“往这边。”雷人翻起经幡露出脑袋对我说,后面两位也跟上来了。越过经幡,面对我们的是凹下的山体,底部头盖骨形状的湖面就是拉姆拉错。我们静默站了一会。
回程路上我睡着了,却被师傅掷地有声的话惊醒:“谁要搞藏人的墓,他们不搞死你!”窗外月光打在白墙上泛出阴灿灿的光耀,一时间,大地陷落,斗转星移,西藏人的历史自远荒贯通至今,自此,我宁愿相信神祇的存在,这个信仰确立的时刻,我记了很久。
到达加查已是凌晨两点,排档里燃起柴火,把周围空气染得醉醺醺。正在吃时,媛媛扯起大嗓门说,除非在西藏住上十几年,才有可能懂他们的宗教。
“这不是知识的问题,信仰是种本能。”我插了一句。
“你这么说是以为什么都可以知道,世上还有你无法知道的。”小陆义正辞严。
媛媛情绪更激动了:“西藏人就是因为知道才不恐惧。我们不懂,我们才恐惧!”
小陆迫不及待反驳道:“西藏人就是知道他们不知道才……!”
“你眼睛睁这么大干嘛?”小陆怒目圆睁,气势汹汹,在我提醒下,她收口了。
旅途第三天,我们进入错那境内。远望依稀可以看到,远山、绿野氤氲在蒸腾的雾霭当中,碧汪汪一块露出来。我们要求下车步行一段。微雨中,空气是湿润的。走着走着,我们搭了大卡车一路入沟,遇见了师傅。
等到吃晚饭的时候,媛媛不见了,雷人去找他。剩下我和小陆与师傅面对着一桌子川菜。师傅问起缘故,小陆说,是因为媛媛不满没有住藏民家里,田园牧歌的幻想被打破。正如雷人初见我,指指摊开的地图所说:“这里靠近印度,可以看到兽皮人。”
师傅做出老于世故的表情,告诉我们野生传统的藏民生活已然是表演,信仰内核的外层,是随着现代化变迁着的物质生活。“我曾经迁就过客人这样的要求,拖拉机开进深山几天。”小陆忙说没必要。
这天晚上,在肮脏潮湿的边防招待所,伴随的是楼下KTV声和潺潺流水。
第四天一早,媛媛万念俱灰地坐在勒布沟麻玛乡二村门口,“她已经幻灭了。”小陆说,仿佛道出了早已预知的剧情。
随着车子发动,媛媛把期望转移到了色乡温泉上,但色乡在哪,谁也说不清。
车子在狭窄陡峭的山路上连续攀缘,从第二天开始,发动机就因为水温过高而停止工作,令我们一路心悬。山高水长消耗着意志,如同一根绷紧的弦被来回拉扯,疲倦和恐惧在积累。直到黑夜,车子在云雾乃至于之上盘绕,本来爱侃大山的师傅沉默了,其他人也敛声屏气,车内的空气凝固了。
“等会你们想吃什么?”雷人说。
“番茄炒蛋。”我说。
“蚝油牛肉。”小陆说。
车开到一片空地,媛媛极力要求下车,原来有了信号,她打给远在拉萨的线路制定者。
“你们再往前七八个小时也到不了下一个村庄,建议掉头。”话音重重落下。
余下的我们都直觉是下策,回到车上继续前行。
“我是出来旅游的,不是来玩命的!”媛媛情绪失控地大吼。
压强落下,仿佛有一个泵抽压着我脑海中的氧气,我大口呼吸,认识的人的面影奔涌而来,意识强迫自己睡下。
等我醒来是半个小时之后,我看到村庄的灯光亮了起来,如同是神启的时刻。
我们坐进通铺房间,媛媛仍然失控,我借口要吃面不想跟她多理论,她对我吼道:“这是非常规路线,小妹妹,不是你去云南丽江!”“昨天我们住在这么龌龊的招待所!”刚才被恐惧压抑的矛盾一触即发。
你一言我一语,在这个偏远的宁静小村炸开了锅。
师傅把双手叉在背后,在一旁高卧,悠悠说道:“崩溃也是一种积累。”
“崩溃的人,还是看别人崩溃?”
“都是。”他说。
这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是我们此行最后一次震荡。
普鲁斯特起床了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于佩尔:我不能想象没有阅读的生活 (5人喜欢)
- 第三次去土耳其 | 伊斯坦布尔的面纱背后 (2人喜欢)
- “做旧”城市,让记忆细节凝固
- 张如凌:穿越诗歌,殊途归家
- 刘子超《血与蜜之地》 | 天使的陈酿 (2人喜欢)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