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L
> An elephant never forgets.
J之前烟瘾很大,做第一个本子的时候我们常在军区旁的创意园,在小矮楼的天台上放两把铁椅子,一坐一下午,四下大多是红屋顶,斜面上偶尔站着猫,零星能听见钟声,是龙华寺的。J手里接续不断的烟支堪比龙华寺不断的香火,他用食指和中指拈着他的焦灼和希望,语速平而急像饥饿的信徒在餐前祈祷,比跪在蒲团上的那些人更迫切、更虔诚、更贪得无厌,更具备立体的人性。
J抽烟最多的时候我也一根一根地奉陪,烟只是大象屁股上的虱子,难以忍受的是当时我压抑极了,我知道他反复谈论的情怀是假象,他为一些项目支付账单的时候刷卡的姿势像壮士断腕,我知道他内心想要什么但他却始终尽量坦诚地看着我的眼睛聊情怀,情怀就是这样变成了最不值钱的词语。
每次告别J之后我总去逛古玩,我钻进弄堂里吃生煎,我走进花鸟鱼市场跟养盆栽的老爷叔买一束百合再搭话两个小时,功夫梅派细折徽派大之字川派全都听过看过摸过,最后别的味道都留不下,假象还是一团烟味对我寸步不离。最后我中途转弯去龙华寺。
那天是个工作日,临近中午,我大踏步进了院子,那个瞬间我既想起从前《张作霖传》说脚步稳重可堪大任,又意识到自己是从迈第一步就对佛带上了谄媚的逢迎,我期待神佛治愈我的不好却又本能地制造好的假象,我连自己的缺陷都无法直接面对,却指望着外界能够对我有所包容。双重标准和已经做过的事全都让我心情沮丧。
午后烈日就像随时点着我的头发,我晒得睁不开眼,瞟见庙宇外一角墙根下伸出水龙头,大步过去拧开洗脸洗手,这种不打招呼但又迫切的索取让我觉得自己跟自己亲近了一点儿,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做不了几秒好东西。之后进了庙里,阴凉让我的皮肤起粟,我把手上的水抹在衣襟上仰头看佛,看看佛,突然不知道说什么,感觉没什么值得跪下来求,求不得反而最安全,根本不怕失去什么。于是信徒跪着,我站着,他们祈祷上香的声音全涌进我的耳朵,我在这儿了,我默默仰头端详佛像,金光灿灿的漆,大而无珠的眼睛,他如果是佛就一定知道我来了,如果他必须要我讲规矩才来帮我,那就算了,我看着它,突然特别想给予它什么,于是我在心里默默说 祝你身体健康。
然后我必须带走点什么,因为我已经来过了,我和J其实是同一种人,迫切、虔诚、贪得无厌。我去了食堂,叫一碗素面,咸味过重,间接暴露香客平均年龄。这是我吃的第二碗素面,第一碗是在南京的鸡鸣寺上,我一边汗流浃背地吃着一边重新和寺庙外那个我合二为一,我是大众点评里的大众,是个食客,我挑剔地认为鸡鸣寺比龙华寺好,或许是因为后者执着于做粽子吧,想到这些我忽然不记得佛了,也觉得素面索然无味起来。我有些憎恨它什么也没有给我。我带着不甘心和憎恨重新使用了那个水龙头,那是我和其他香客不同的证据,或许佛会觉得都他妈无所谓但我必须干点什么,不让佛记住也至少让自己记住的事情才不算白来过一次。
为J写第二个本子的时候我们在淮海路背后弄堂里一个红木地板的别墅,他很喜欢那里,周围绿树之间瞥得见K11,K11顶层天台上当时还住着我的纹身师,而我当时还不认识她。错开的齿轮隔着许许多多齿轮咬合之后宿命才变得有意思。J开始变得自负,语速不再平平,注意顿挫而又说自己来没有变,他依然喜欢情怀。一天我习惯性地掏出烟来递给他,他摇摇头说我不需要它了,它不能解决我现在遇到的问题。我觉得那可能是他对我最后一句真诚。之后他又离开那里到了同乐坊,和孟京辉在同一个地方工作,白墙灰地的工业风,说得再直接些无非是对商业化的渴求更加赤裸而已,J邀请我去新的天台,周围视野极好视野太好,我们在更宽阔更有台湾MV画面感的天台里放飞了一束气球,J觉得干了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我还是觉得从前更好,在他摇头说不想要烟的那天。那种真诚早就被他埋在自家花盆的葱根下面了,混合着他妈妈做的潮汕牛丸的香气,变成家里的秘密。
告别J之后的第三年,我的佛爷社交圈在清迈达到鼎盛状态,几乎所有沿街寺庙我都脱了鞋走进去看了一看,这和我在近40°的天气里穿一双空军一号没有特别大特别强的联系,但多少有些微弱的不可示人的关系。当我在不知名白色庙宇里扯着一方红绸写下“有情人成眷属”的时候,我看到另一半在祈祷健康和财富。我想这三样加在一起是好的,但看到的不是一个期待交互的表情。再没遇到过这么孤独的事,两个应该天真烂漫的人在世界上最天真烂漫的地方各许各的愿。水形懦,故人多溺,前提终究还是看对方,甘心在我心里漂流吗。
我终于学会不问了。世人使我悲悯使我心怀温柔。我觉得我共鸣着沉默和逃避往往是一把刀在我的茧上修修补补雕刻新的形状,没什么痛觉,问题不大。有的人天性追逐,有的人天性闪躲,拥抱和亲吻和这种永恒比起来只是电光石火,这种事不是佛告诉我的,是我自己抽着烟站在办公楼下,嗅见金桂银桂残余在空气里的味道顿悟的。艰难同意这事实对许多人来说就像吸一口气那么简单,尽管如此。尽管如此,我还是抱有期望,想听见回声,不愿接受外界打扰、见不得杂质,不甘心落空。我只是学会不问。
我接受这样和人相处。就像 被瓜果梨桃和新鲜的酒淹没的 清迈博物馆门口横躺着的欢喜佛。它原本对我而言本该是一种精气神,一种可以沟通内心的磁场,一种实体的思想。但我接受它告别佛的核心,仅仅作为一种可供游客不限时日、随心所欲路过和感受的符号。
如果有什么让我麻木而友好。
如果有爱这种事
我想它会是馈赠和回应,并非出于礼貌与道义而是发自内心的冲动、期待,引发细枝末节的接纳、维护和外人未必可知的改变,是种共谋的隐秘的快乐,是一扇可供推拉但通常更愿意时不时去打开而非关上的门,是治愈,是陪伴,是时间和空间里无形的导航。爱应该是真的。一朝酒后吐真言的温柔,和一朝道貌岸然的私心的区别,我终究感觉得到,因此我确信我有爱的能力,依然不服不忿地追逐,等待着期望成真的那一刻。
确认是它的时候,它应该早已经发生了。
我应该会知道吧
我应该会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