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安館札記》76-80则 文鈔
七十六
靳榮藩《綠溪初稿》一卷、《詠史偶稿》一卷、《綠溪詩》四卷、《綠溪語》二卷。价人(靳榮藩字)以《吳詩集覽》一書著名,觀所撰述,數稱沈文慤(德潛)師,蓋歸愚弟子。詩文卑俗僿陋,未成家數。七言古無一首效梅村(吳偉業)體者,亦一奇也。《綠溪語》讀書識小,頗可節取。
《綠溪初稿》《索逋賦(賦祝枝山事)》:“囊空似水,債積如山。予本射利,細大不捐。日月以幾,子母相權。誦持《道德》之經,二生三而三生萬;佩服《中庸》之法,十能百而百能千。”按此聯小有致。
《綠溪語》卷上:“陳壽《上諸葛亮集表》:‘臯陶之《謨》略而雅,周公之《誥》煩而悉。臯陶與舜、禹共談,周公與群臣矢誓故也。亮所與言,盡眾人凡士,故其文指不得及遠也。’《晉書‧李密傳》:‘張華問:“孔明言教何碎?”密曰:“昔舜、禹、臯陶相與語,故得簡雅;《大誥》與凡人言,宜碎。孔明與言者無己敵,言教是以碎耳。”‘”按《援鶉堂筆記》卷三十一論承祚《表》中此數語,亦引李密云云。
“漢文疏而厚,如《大人賦》兩押‘浮’韻,《子虛賦》‘衡蘭’、‘射干’皆再見,今人必以為複矣。”
“《宣和畫譜》,徽宗所訂,於童貫山水有‘蕭灑自然’之目,至云:‘諸葛孔明亦能畫,故“八陣”之形勢,見於分布,粲然可觀。馬援聚米爲山川,亦有畫意。唯貫亦然。’何儗之不倫耶?又《譜》中詳於論畫,略於論人,至貫則謂其‘喜愠不形於色’、‘節制兵戎,率有紀律’、‘體貌嚴重’、‘人率歸心’云,足為《譜》累矣。《譜》不收蘇文忠(軾),蓋其時禁蘇文并及其畫。然文同小傳有‘渭川千畝’語,則削其名而用其詞也。”
卷下:“何仲言(遜)詩:‘在昔愛名山,自知懽獨往。’摩詰云:‘興來每獨往,勝事空自知。’十字在五字之內,而句似勝。”
“庾子山(信)樂府《周五聲調曲》多用賦語,以流入源,不知何故。樂府《周宗廟歌》:‘終封三尺劍,長卷一戎衣。’杜詩‘風雲三尺劍,社稷一戎衣’所從出也。”
“陸魯望(龜蒙)《寄華陽道士》排律:‘凝神密室先生白,敘事連編盡殺青。’王介甫:‘殺青滿架書新繕,生白當牕室久虛。’”
“漢賦多長篇,而張平子《扇賦》止四句、《定情賦》止八句;魏文帝《登臺》、《感物》、《愁霖》、《喜霽》各十二句,《戒盈》十句,《離居》、《玉玦》各八句,《臨渦》、《校獵》、《永思》各六句,《校獵》、《彈棋》各四句;曹子建《藉田》、《述行》各六句,《釋思》、《喜霽》各八句。”
“鮑明遠(照)《梅花落》:‘中庭雜樹多,偏為梅咨嗟。問君何獨然?念其霜中能作花,霜中能作實。搖蕩春風媚春日。’沈歸愚師曰:‘以“花”字聯上“嗟”字成韻,以“實”字聯下“日”字成韻,格法甚奇。’按《文王有聲》之第六章:‘鎬京辟雍,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已開此體。”
“張咸德(映台)言:‘七言近體,平聲字不可單用,第三字仄,而第四字、第五字必平。五律不可用仄平仄仄平。’其論甚確。”
“杜詩‘絕代有佳人’,仇(兆鼇)注謂唐人避太宗諱,故改李延年歌‘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為‘絕代’,然下文云:‘世情惡衰歇’,何耶?”(按因“絕”字非佳字,故改“世”字耳。)《舊唐書‧沈傳師傳》載其父既濟奏議則天事云:“故夏、殷二代,為帝者三十世矣。”又《離騷》“自前世而固然”,李善注《選》,改為“前代”;“民生各有所樂兮”,《六臣》改作“人生”。
七十七
納蘭容若《飲水詩集》二卷。十年前讀此,頗賞其吐屬高華。今復披尋,乃知徒矜亮節,實尟切響,不耐吟諷。七絕較工,亦不過二、三首耳。七律板滯,最為鈍拙。數出塞而無邊塞雄杰之詩。
屬詞使事,時有疵累,如卷上《新晴》之“誰家少婦最高梯”(按周美成《浣溪紗》云:“勸君莫上最高梯”,蓋詞中趁韻語也。“梯”字乃紀文達所謂“懸腳”,見《試律叢話》卷二:“押韻不穩,如人立於亂石碎磚之上,雖不顛仆,却搖搖然。”李白《菩薩蠻》曰:“玉梯空佇立。”)、卷上《題蘇文忠黃州寒食詩卷》之“黃州見逐臣”,皆不成語。
余嘗見容若《淥水亭雜識》中考證,如高允《徵士頌》、“谷量牛馬”、“白面書生”諸則,皆與姜西溟(宸英)《湛園札記》隻字無異。容若悟識卓朗,記誦非其擅場,必非西溟襲容若也。其詩亦模擬之跡宛然,有若皎然《詩式》所謂“偷勢”、“偷意”,以至於“偷語”者,如卷上(《通志堂集》卷三)《擬古》第三十九首:“吾憐趙松雪(孟頫),身是帝王裔。少年疏達臣,侃侃持正議。書畫掩文章,文章掩經濟。”此本楊眉菴(基)議論也(《七修類稿》卷十五:“余觀羲之諫殷浩北伐書,喜其明識遠略。又見趙子昂論至元鈔法、論桑哥罪恧,亦深中事宜。故宋𣏌嘗云:‘世獨以善書稱之,何待羲之之淺也?’楊載稱子昂曰:‘知其書畫者,不知其文章;知其文章者,不知其經濟之學。’詎不信夫。”可與《容齋四筆》卷十論王逸少“操履識見,議論閎卓,當世無比,而世但以翰墨稱之”云云參觀)。
《通志堂集》卷三《聖駕臨江恭賦》云:“時清非恃險,何事限南北。却上妙高台,悠悠天水碧。”此學高青邱(啟)《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之“從今四海永為家,不用長江限南北”也。(青邱語意,唐人早有,《全唐文》卷七百六十七陳黯《送王棨序》、卷八百十七黃璞《王郎中傳》皆載棨作《江南春賦》,末云:“今日併為天下春,無江南兮江北。”青邱同時楊眉菴《祁陽行》云:“天下於今皆樂土,何須更覓武陵溪。”)
卷下《塞垣却寄》第一首云:“誰憐妙寫簪花手,却向雕鞍試臂鶯。”此仿杜牧之《途中絕句》之“惆悵江湖釣竿手,却遮西日向長安”;司空表聖《修史亭》之“誰料平生臂鷹手,挑燈自送佛前錢”也。即如《別意》第三首:“獨擁餘香冷不勝,殘更數盡思騰騰。今宵便有隨風夢,知在紅樓第幾層?”數百年來傳誦,亦隱襲明人丘吉(大佑)《春夜詩》第二首,俞弁《山樵暇語》卷二、錢謙益《列朝詩集》乙五、朱彜尊《明詩綜》卷二十七皆載之,詩云:“香燼銅鑪火不增,一牀寒被臥春冰。不知明月將人夢,去落紅樓第幾層?”
卷五《四時無題詩》云:“自把紅窗開一扇,放他明月枕邊看。”亦隱本薛濤《牡丹詩》:“只欲欄邊安枕席,夜深閑共說相思。”世人以容若貴公子多才藝,稱譽溢量,不免勢利,余故考論之如此。(《三魚堂日記》卷十:“朱錫鬯言:通志堂諸書初刊時皆有跋,刻在成德名下,後因交不終刊去。”又:“至郡,寓曹園,會秋岳(曹溶)次子敬勝,言有宋板書一大櫥,俱為成德取去,蓋不敢不應也。”)(《國朝詩別裁》卷十選其詩,稱為:“詩情飄忽要眇,斷腸人遠,傷心事多。”)
又七十五則眉(補七十七則)《藝風堂友朋書札》三三七頁,費念慈第四十二書:“伯羲書來云:納蘭容若詞中,如‘斜日十三陵下,過新豐獵騎’等語,頗疑容若以開國功苗,不應有此。不知容若為金臺什嫡曾孫,金臺什據有葉赫,儼然雄國,以效節於明,致蹈防風之戮。容若以故國王孫,勝朝忠裔,遂有家國飄搖之感。屬弟為文記之。”(《清詞玉屑》卷五:“蔣氏《詞選》有吳興女史沈御蟬(宛)《菩薩蠻》,謂是容若妾,不知實其婦也。當日滿漢通昏,事不多見,故有此訛。”)
卷上(卷三)《擬古四十首‧之十三》:“余生為三十,憂愁居其半。心事如落花,春風吹已斷。”卷三《填詞》:“詩亡詞乃盛,比興此焉託”;“詞源遠過詩律近,擬古樂府特加潤。不見句讀參差三百篇,已自換頭兼轉韻。”按《湛園藏稿》卷三《納臘君墓表》記容若語云:“詞章法轉換、頓挫離合之妙,正與文章散行體何異?”(卷三)《送蓀友》:“人生何如不相識,君老江南我燕北。何如相逢不相合,更無別恨橫胸臆。”《國朝詩別裁》卷十稱其“一起警絕”。
卷下(卷五)《四時無題詩》:“一樹紅梅傍鏡台,含英次第曉風催。深將錦幄重重護,為怕花殘卻怕開。一”“綠槐陰轉小闌干,八尺龍鬚玉席寒。自把紅牕開一扇,放他明月枕邊看。六”亦猶項斯《題令狐處士溪居》:“為月窗從破”,皆因為無玻璃窗也。《影梅庵憶語》記(董)小宛愛月:“午夜歸閣,仍推窗延月於枕席間。”《柳枝詞》:“七香車過殷輕雷,十里紅樓照水開。遙指玉鞭鞭白馬,柳陰陰下是郎來。三”世人以《別意》第三首,遂牽合於《紅樓夢》說部。《柳枝詞》第三首亦有“紅樓照水”之句。《飲水詞》卷下《於中好》云:“因聽紫塞三更雨,却憶紅樓半夜燈。”《發漢兒村題壁》云:“望裡家山雲漠漠,似有紅樓一角。”《減字木蘭花》云:“此夜紅樓,天上人間一樣愁。”蓋容若集中,“紅樓”凡五見。
太白《陌上贈美人》云:“美人一笑褰珠箔,遙指紅樓是妾家。”項斯《夢仙》言:“紅樓近月宜寒水。”施肩吾《酬張明府》云:“此時欲醉紅樓裡,正被歌人勸一杯。”孫光憲《浣溪紗》云:“一生狂蕩恐難休,且陪烟月醉紅樓。”鄭谷燕云:“低飛綠岸和梅雨,亂入紅樓揀杏梁。”聶夷中《公子行》云:“紅樓宴青春。”元微之《夢游春》云:“紅樓嗟壞壁,金谷迷荒戍。雖云覺夢殊,同是終難駐。”白樂天《和夢游春》云:“昔君夢游春,夢游仙山曲。到一紅樓家,愛之看不足。”是紅樓入夢,始自元相也。
唐人“紅樓”又指僧寺,如段成式、張希復有《紅樓聯句》,蓋詠長樂坊安國寺東院,廣宣住此院,詩名《紅樓集》。白樂天《白氏文集》卷十五《廣宣上人以應制詩見示因以贈之》云:“紅樓許住請銀鑰,翠輦陪行蹋玉墀。”李益《詣紅樓院尋廣宣不遇》云:“碧天如水倚紅樓。”李涉《早春霽後發頭陀寺》云:“紅樓金剎倚晴岡。”方虛谷《桐江續集》卷三《長安》:“僧居無寺問紅樓。”張唐英《蜀檮杌》卷上:“乾德四年,肥遺見紅樓。”則“紅樓”即宮殿。李義山《和孫朴韋蟾孔雀詠》云:“紅樓三十級,穩穩上丹梯。”“紅樓”、“丹梯”乃一物也,而言之二語者。《春雨》云:“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全唐詩》引炙轂子《詩格》載無名氏句云:“誰家綠酒歡留客,何處紅樓睡失明。”(按此乃香山《白氏文集》卷十七《潯陽春》第二首,“留客”作“連夜”。)
此外唐人集中不數見,至薩雁門始屢以入詠。薩龍光編注本《雁門集》卷一《醉歌行》云:“紅樓弟子年二十,飲酒食肉書不識。”《鬻女謠》云:“揚州嫋嫋紅樓女,玉笋銀箏響風雨。”卷六《殿試謝恩次韻》云:“蓬萊雲氣紅樓近,閶闔天風紫殿飄。”卷八《題揚州驛》云:“明朝走馬燕山道,贏得紅樓説少年。”《七夕後一日登樂陵台》云:“此時卻憶金陵人,酒醒紅樓夜吹笛。”卷十三《戲友人》云:“幾度小紅樓上月,有人銀燭掩重門。”
清人集中用“紅樓”字最多者,為畢秋帆(沅)(《靈巖山人詩集》卷一《折花曲》云:“曙色纔分百舌弄,數聲喚醒紅樓夢”;《月》云:“九地月光同一片,紅樓偏覺倍多情”;卷二《田家雜興詩》第二首云:“斯時錦衾人,香夢魘紅樓”;卷九有《紅樓》五言排律;卷十《閒情詩》第九首云:“目斷紅樓有所思”;卷二十一《虎邱雜詩》第二首云:“驚醒小紅樓上夢,街頭初曉賣花聲”),次則方子雲(正澍)(據《吳會英才集》卷二所選《伴香閣詩》《遊山塘即席》云:“忽看綠柳真如畫,似此紅樓合有人”;《夜歸》云:“花底香風花頂月,與人俱到小紅樓”;《移住》云:“花裡平房吳月到,紅樓移住第三層”;《一樹》云:“不知花影橫襟上,猶認紅樓舊酒痕”;《青溪銷夏詞》云:“微微風息濛濛月,夜半紅樓笛一枝”)、孫子瀟(原湘)(《天真閣外集》卷二《紅樓》云:“隔著紅樓親下拜,可憐情重覺身輕”;卷四《憐才》云:“絳帳願稱詩弟子,紅樓合拜女先生”;卷五《答怨》云:“百尺紅樓一寸誠,願隨飛絮入檐楹”;卷六《溫夢》云:“高唐原是夢生涯,綠水紅樓第幾家”)、劉芙初(嗣綰)(《尚絅堂詩集》卷七《重過》第二首云:“花自無言鈴自語,小紅樓角訴春寒”;《春暮湖樓得句》云:“碧檻空時齊放鴨,紅樓好處不離鶯”;卷三十二《官湖望遠》云:“紀別江南新月色,紅樓悽斷又經年”),至王爾綱《天下名家詩永》(康熙二十七年刊)卷九載徐士俊《虎邱》云:“名茶香破紅樓夢,古劍潭空白帝秋。”此又清初詩之以“紅樓夢”三字連用者也。
唐蔡京《詠子規》:“凝成紫塞風前淚,驚破紅樓夢裡心。”鮑覺生(桂星)《感舊詩》卷一載吳野馬(雲)《公子行》斷句云:“桃花落盡春如許,只憶紅樓不憶歸。”陳卧子(子龍)《陳忠裕全集》十九《春日早起‧之一》:“始知昨夜紅樓夢,身在桃花萬樹中。”陳雲伯(文述)《碧城詩髓》卷七《紅樓》七律云:“定有闌干工宛轉,可無燈火話溫存”;卷八《春夜》七絕云:“春星斜轉紅樓角,銀葉香銷玉漏催”;又《紅樓》七絕云:“山塘珠箔飄燈夜,沉醉高樓日幾回。”李遠《詠雁》:“碧海魂應斷,紅樓信自稀。”陳瑚《確庵詩鈔》卷下《瞿有仲五十八》第一首:“愁來白髮三千丈,夢去紅樓十二重(近著《紅曉樓集》猶〈離騷〉之懷美人)。”
宋人詞中,“紅樓”屢見,如周美成(邦彥)《少年游》云:“簷牙縹緲小紅樓”;陳堯佐《踏莎行》云:“亂入紅樓,低飛綠岸”;姜白石(夔)《滿江紅》云:“又怎知、人在小紅樓,簾影間”;史達祖《雙雙燕》云:“紅樓歸晚,看足柳昏花暝。”不備舉。
七十八(一)
按,《手稿集》129 頁。
此則論Quevedo, The Choice Humorous & Satirical Works(《幽默諷刺作品選》),全則塗去,殘餘本頁至 132 頁書眉、下腳等數處補語。
Charles Sorel(查爾斯·索瑞爾), Histoire Comique(《喜劇史》), ed. E. Roy, I, p. 192: “des gueux et des faquins, comme de Guzman, d’Alfarache et de Lazaril de Tormes.”
Pierre Corneille(皮埃爾·高乃依), L’Illusion(《幻覺》), I, sc. iii, Pridamant 欲知其子何如,魔術家 Alcandre 因告以其子貧富貴賤無不身經之狀:“Enfin jamais Buscon, Lazarille de Tormes, / Sayavèdre et Gusman ne prirent tant de formes.”
Boileau(布瓦洛), La Dissertation sur la Joconde: “Les aventures de Buscon et de Lazarille ont-elles qqe.; de plus extravagant?”
按 Cervantes(塞萬提斯), La Tía Fingida(《假姑媽》): “Sumac & ground glass are of little use, leeches less, myrth is of no use at all, neither is sea onion, nor pigeon’s crop... Long live my thimble & my needle.” (見 Ploss, Bartels & Bartels, Woman, ed. E.J. Dingwall, II, p. 48 引) 補天之術,備於此矣。
七十八(二)
按,《手稿集》131 頁。前頁錯簡,第八十七則應置156 頁前。此則原標“七十九”,但因其後連續二則皆標“八十”,故應改作“七十八”,以代已刪者。
余集《秋室學古錄》六卷,《梁園歸櫂錄》、《憶漫庵賸稿》各一巻。拉雜凌亂,似隨意摭存,未經編次者。《學古錄》文也,而卷一《書聊齋志異後》、卷二《李姬傳》皆附七絕詩。《歸櫂錄》、《賸稿》皆詩也,而詞、曲、試帖、古文亦間出焉。秋室多才藝,所撰《燕蘭小譜》,筆舌輕隽,余劇賞之。今見其正經文字,雖頗雅飭,却拘窘無足觀者。
卷一《聊齋志異序》、《聊齋志異跋書後》云與趙荷邨“審訂此書丹鉛錯列,參互考訂,斟酌去留,釐成一集。今刻前十二卷皆其手定,後四卷則附存之者。”卷一、卷二有《毛詩指說提要》等七篇,蓋《四庫總目》底稿,可備考。
卷四《蔣泉伯考具詩引》有云:“制藝尤難於小題,賦詩莫窘於詠物,以其方員寓器,規矩因心,深文隱蔚,功在密附。疊山謝氏(枋得)之論文曰‘小心’,蓋小題之玉鑰;虛谷方氏(回)之論詩曰‘著題’,誠體物之極軌也。今之操觚家連行接句,肆情高下,縱橫揮霍,無不如志。及其狀一物、體一情,費詞或戾,捶句多疵,求其為痀瘻之承蜩,養由基之射蝨,蓋邈乎不可驟得者矣”云云,議論頗佳。
卷四《干祿字書跋》詳考俗體字之本漢魏六朝碑碣,已導趙撝叔(之謙)《六朝別字考》,有云:“闇齋儀部以校正《干祿字書》定本,屬余重書付梓。”闇齋即龔定菴父(麗正)(《歸櫂錄》中有《與龔闇齋觀察舟中茶話》兩七絕、《題龔定菴湖樓吹笛圖‧水仙子》小令。)定菴之撰《干祿新書》,所由來遠矣。
卷六《秋室居士自撰墓志銘》謂生之日其父“夢初日照庭,光耀一室”,初娶吳,繼娶董,“吳之生也,母姨夢雙龍繞其堂柱;董之生也,母夢奎宿神自堂中躍出。有嘉徵,必有殊榮,而余之名位不振,豈有遺行而帝奪之耶”云云。按梁恭辰《北東園筆錄初編》卷一云:“家大人(按茞林)公車詣京時,及見余秋室學士,嘗因問私請曰:‘先生書法精妙乃爾,何以不得鼎元?’學士笑曰:‘丙戌科榜下歸班時,有廣東吳某來訪曰:“君其出恭看書耶?”余怪之,吳曰:“我亦犯此罪過,去歲大病,夢入陰司,閻王命判官取生死簿,上簽‘出恭看書’。余減壽二紀,君削狀元為進士”‘”云云。殆所謂“有遺行而帝奪之”者耶?可發一噱。
張仲雅《簡松草堂文集》卷十一《余秋室學士畫冊跋》云:“秋室學士善畫,尤工美人,每學周昉貌肥。余見孫嬾雲通守所藏《閒敲棋子落燈花》作閨夜景(疑有脫誤),又梁接山太守之《楊妃病齒圖》,豐豔絕世。然平日不輕為人作。學士自書《落花詩》七章,今所刊《憶漫庵賸稿》無之,附錄於後”云云。按《燕蘭小譜》論韓學禮云:“昔陳老蓮(洪綬)之畫美女,多鳩鵠形,以‘萬壑千岩,其秀在骨’,非吳下水鄉徒滋柔媚”云云。其自作仕女皆作環肥,倘以矯老蓮之“生色骷髏”耶?又按吾國古代寫美人多肥,唐、宋以前畫不得見,可取證於詩文者,如宋玉《神女賦》云:“貌豐盈以莊姝兮,苞溫潤之玉顔”;景差《大招》兩道“豐肉微骨”;司馬相如《美人賦》云:“皓體呈露,弱骨豐肌”;王粲《神女賦》云:“體纖弱而才足,膚柔曼以豐盈。”皆可助秋室張目。
七十九
按,《手稿集》132-136 頁,“七十九”原作“八十”。
蕭士瑋(伯玉)《春浮園詩集》一卷,《文集》二卷,《別集》六種 。句讀《牧齋初學集》首冠以伯玉識語(見《文集》卷下《讀牧齋集》七則,《詩集》尚有《余讀錢受之文酷肖歐公,受之亦云余詩類放翁》一五古,《蕭齋日紀》臘月十七稱牧齋《楊忠烈志》謂:“近來詩文能別裁偽體,直追正始,惟此老耳。”),頗愛其工為批尾語言。今得窺全貌,衹是明人小品風氣。心摹手追,不出蘇、黃題跋尺牘,以《世說新語》文飾之。談空說有,則《五燈》外掎摭《宗鏡錄》耳。才弱氣短,乏真本領。竭智盡力,求免於甜俗,而不免於矜持造作。數稱道袁中郎(宏道)、鍾伯敬(惺),自撰詩文時時流露竟陵結習,特書卷稍富,詞藻不匱,心思幽邃固不如鍾、譚(元春)也。《日記》尚有名隽處,牧齋《序》(《有學集》卷十八《春浮園集序》)乃謂:“其詩取法涪州,今體似放翁。文尚簡奧,標新領異,取材於劉義慶、酈道元。離奇輪囷,孤行側出,則陸魯望、司空表聖之流”云云。蓋痛惡伯敬,故遂併欲為伯玉掩飾,作此海樣語耳。
五律十九竟陵格,如《送李仲達》:“棉以彈而起,蘭因門不留。棄人而用犬,雖猛亦何稱”;《清秋次公供蘭》:“遺世思公子,不言憶美人。誰如此韻態,難可得疎親”;《園居》:“若定如何好,猶為有待煩。怪得稱高逸,其因懶誤之。醫俗竹為藥,送眠書是梯”;《謫居大梁》:“賣菜乎求益,醫良也折肱”;《謫居逢雪小酌》:“才庸助性懶,官小與無鄰”;《治徑松間時月上》:“月能如許好,忍不共時看。從此添眠興,因之減話端”;《西竺師年七十矣》:“夫豈無新友,所之鮮故歡。因而尋笑緒,多已屬悲端”;《課僮種梅》:“於中有至理,亦大費商量。所欲存微尚,夷然貴遠將”之類,尤燒灰猶可辨者。且聲律每失拈,如《七夕留都》之“繭絲更苦秦秋園”,《即事》之“息機欲灌園白門”,《遣使》之“莫閒果下騮”等,皆可嗤也。五古亦竟陵體。《鄱湖望匡廬》有云:“首尾相互換,無由窺其全。踵持興暴發,終夕苦遷延。”乃用《趙飛燕外傳》“帝每持昭儀足,不勝至欲,輒暴起”語,真咄咄怪事!《南歸日錄》:“四月廿五,憩冷泉亭,觀飛來峯,僅一傾蓋耳。漢成持合德踵,淫心愈熾,政以不得持為妙”云云,亦不倫。七律則頗欲學山谷、劍南,如《園居後十首》、《漫興十首》等是。獷粗之語,而以僻冷之典點綴之。傖父蠻做,無一毫入處。
《許韻遠詩序》:“吾友鍾伯敬神明朗悟,然《詩歸》一書不無微恨,其抉擿刻削,露其情狀。”按《南歸日錄》三月初四日:“讀《袁石公(宏道)遺稿》一過,甚快!石公年僅四十耳,鍾伯敬稍過之。每見館閣諸老黃髮皤皤,妄意造物一勢利人耳,二公竟以才不永年。書罷復欣然自笑:‘果爾,吾縱不能竊比老彭,當亦不亞衛武公矣。’”五月廿四日又稱引袁石公論西湖云:“西湖之景,愈下愈勝,高則樹薄山瘦,草髠石禿,千頃湖光,縮為杯子。北高、御教場此其樣也。雖眼界稍闊,然我身長不過六尺,睜眼不見十里,安用此大地方為哉!”《蕭齋日紀》臘月十四:“有言文品卑弱由格於館閣體者,此殊不然。文章爾雅,詞旨深厚,此自正宗。故東里冲融,不讓永叔;永叔淡遠,直逼龍門。近時矯枉之士,不能遠觀博見,徒穿穴除固,趣入鬼幽”云云,則牧齋議論矣。
《時藝內編自序》:“內編,余精神淵瀦於此者也。余所獨至,人亦罕能至焉。然非無至焉者,杜公云‘不貪夜識金銀氣’耳。外編,聊為救饑計也。余於世也薄,故世亦以薄償之,不然名第何僅僅中人?”按伯玉好為大言,高自標置。又如同卷《龍坪山寺碑記》云:“余以銓郎兼綜銓務,兹余一身,登進公忠,野無遺直,一月之內,幾於元祐”云云,何來此宰相口氣?豈非妄人誕語乎!
卷下《曾端甫先生墓銘》:“生平無他嗜好,即好之亦不能辨其佳惡。”《與錢牧齋》:“坡公晚得朝雲,竟是一禪悅之友。情之所至,一往而深。然情非深,不能忘‘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此是子瞻歇情之方,特未可為不及情者道耳。某偶寄一官,原為游戲。第既已登場,嬉笑怒罵,亦須扮演酷肖。痴人見為何太認真,不知此正老曲工游戲三昧處也。”《與錢牧齋》:“妄意買一妾,少資陶寫。然倉卒難於得人,不免苟且塞責,空有其累,寧復得佳味耶?乃知苟之一法,除居室外,都用不著耳。聞翁近得佳人,故是才子,蓋緣宿世精進,乃能獲此秀媚。益自疚前生修行之不得力也。”
《南歸日錄》三月廿二日:“次宿州。州刺史沈參軍見招,俱謝之。途次所苦惟此耳。諸伶似偶,有聲如牛,肥皮厚肉,濃茶細酒,纔到喉間,盤詰數四,終苦面生不納。入此中人腸胃,便如輕車熟路。”按周櫟園《尺牘新鈔》卷八載伯玉《與次公書》,即此數語,首作“宴會大苦人”,餘同。
廿九:“芍藥惟廣陵稱最。如此名花,衹陪徽州賈子,呷鹽茶豆粥,飲五加皮酒,挾新橋笨娼,唱四平腔調自豪耳。”
四月初三:“遊北固。從江上望諸山,負勢爭高,如張仲堅(彥按,即虬髯客)入扶餘,踞險自雄,意不肯降。一登北固,便如三千粉黛,取憐一人。縱迢迢天末,亦有君恩不幸之嗟。”
廿六:“子將邀飲湖上,携抄本《劍南集》至,讀不忍釋。”按《春浮園辛未偶錄》正月初四:“舟中讀《黃山谷集》。”《深牧菴日涉錄》十月初九:“讀唐子西(庚)詩,頗為可喜,然惟可喜,故去唐人益遠。”《汴遊錄》臘月初八:“得晁無咎(補之)《雞肋集》、周益公(必大)《省齋集》及《平園集》、《樂全先生集》讀之。”廿六:“借得《文與可(同)集》、《李端叔(之儀)集》、《張文潛(耒)文集》、《唐子西詩集》、《陳無己(師道)集》、《陳簡齋(與義)集》、《汪玉山(應辰)集》、《陳止齋(亮)集》、《汪浮溪(藻)集》、《范文正(仲淹)忠宣集》、《范石湖(成大)集》。”蓋在當時已為能讀宋詩者。
《春浮園庚午偶錄》六月初五:“黃水簾來,談邇年朝事,甚析。自余靜中觀之,正所謂‘如一器中,貯百螡蚋,啾啾亂鳴,於方寸中鼓發狂鬧’耳。”初六:“小艇夜汎曲池,斷岸津連樹合,疏燈遠火,明滅林間,人語寂然不聞,惟鐘聲荷香從風為有無耳。”
七月初二:“寫《李雲將序》稿。近來為文簡而有法,恐未足以厭求者之心。歐公云:‘此文所以慰吾亡友爾,豈恤小子輩哉!’”初五:“文章之妙,固難以言。但平日讀書,稍辨雅俗,落筆時略識慙愧,遂不至大滅裂耳。”《深牧菴日涉錄》九月十九:“曾堯臣論余近文云:‘今人為文,大約如屏幅,間架現成,但煩糊裱耳。此文迥出蹊徑之外,然非深心人讀之,覺平平也。’余云:‘文家妙境,平淡最難臻近,乃能窺此耳。’”《春浮園辛未偶錄》二月初四:“邇來為文,頗窘邊幅,蓋識法者懼也。吳公云:‘為文而欲一世之人好,吾悲其文;為文而使一世之人不好,吾悲其人。’”《汴遊錄》臘月初四:“余近年又皮毛脫落盡矣。間一作詩,人每見舉,亦未敢信。近人未能細心讀宋、元集,亦何由知吾源流也。”《蕭齋日紀》十一月十九:“余作詩最少。馬季房語余云:‘近人詩蕪音多,切響少,何也?’余謂:‘律細格老,與年俱進。皮毛脫落,乃見真實。如畜良馬,初不令其跳躑,每夜必緊其銜勒,不容親水草。旬餘浮膔盡消,筋力怒張,日馳數百里不倦,饑渴不能為之困。作詩而多蕪音累氣,皆因浮膔未盡耳。’”
九月十三:“讀陳白沙(獻章)詩,頗有興寄淡遠者,而腐儒競寶其‘化機浩浩不曾停’之類。近時周海門至改太白句為‘笑而答之心自閒’,尤可鄙笑。湛堂見圓悟偈‘鶯花香消錦繡圍(此句《五燈會元》作“金鴨香銷錦繡幃”。) ,笙歌叢裡醉扶歸;少年一段風流事,只許佳人獨自知’,便知其悟道。若使儒者見之,且詆以艷語動人淫心矣。侯道華云:‘天上無愚懵神仙,乃有不通文理之聖賢邪?’”按《汴遊錄》壬申正月初二:“讀莊定山(昶)詩如云云,興寄自遠。餘為廁神所惑,不堪讀矣。”
十月十九:“讀李長蘅《遺集》,清逸可喜。吳越之文,自弇州(王世貞)作祖,長卿諸子繼之,俗葷相煽,入眼輒敗人意。近惟開之少真率,歇葊少醞藉,猶存先民之稚耳。”二十一:“偶簡《昌黎集》如《滕王閣記》,低佪有致,遠在‘秋水長天’之上。韓公文,其妙處皆非世所競賞者。文至妙,世人亦那得知?”
十一月二十:“《牡丹》、《紫釵》,或病其音律不諧,若士啞然笑曰:‘俗人嫌摩詰之冬景芭蕉,割蕉加梅。冬則冬矣,然非王摩詰冬景也。’”
《深牧菴日涉錄》十月初三:“近來讀書,惟卓吾老子稍能別出手眼。偶閱其批評坡仙文,於《別集》中增損數字,神韻頓減,至《萬石羅文傳》腐檝亦在所收,始信讀書之難耳。”按《蕭齋日紀》十一月三十:“李卓吾學道未能,却是宇內一血性男子。近日偽書流傳,如《龍湖閒話》、《柞林紀譚》諸刻,真可恨也。梅衡湘云:‘此老何可謗?但當捧之蓮花座上,日夕禮拜,以消折其福耳。’若盡如世人之見推,福固不容如此其消,罪亦不應如此其重也。”
十月廿一:“諸生數人來謁,指目為後來之秀,然舉體無餘韻,後生乃不足畏如此!為之憮然。”
十一月十六:“紫柏老人云:‘我未嘗見有大無明人。如有之,千尺層氷,一朝暖動,即汪洋莫測也。’”
《春浮園辛未偶錄》二月初三:“讀中峯《金剛楞嚴》諸解:‘大海不宿陳尸’,此固類長江耳。”
五月初八:“‘所說無一急,𠴲唅一何多。疲倦向之久,甫問君極那。’便是弇山、太函諸人遊記耳。”按一月二十一日:“遊記須王右軍、謝康樂(靈運)諸人為之。若王恆叔(士性)、都玄敬之作,真水陸郵譜耳。王穉登、潘之恆等輩,俗氣逼人,不可迫視。”可與《文集》卷上《山水品序》參觀。
六月初十:“朱元晦(熹)、王伯安(守仁)頭頭皆佳,惟理學一件,如生銀攙銅方可用,純乳入酵乃可口。世皆以此見推,誰知兩公贏得一場榮,刖却兩隻足矣!”廿九:“余觀今日貴人詩卷,動輒盈帙,從首至尾,求一致窮之語不得。古以致窮,今以送窮,其不同如此。”按《尺牘新鈔》卷九梅喦《與兒耘》云:“客有過余問:‘詩與制藝孰佳?’余曰:‘制藝佳。詩能窮人,制藝能富人。’”尚屬膚論。《儒林外史》第二十一回,牛浦郎偷得牛布衣遺稿,“見那題目上都寫著:‘呈相國某大人’、‘懷督學周大人’、‘婁公子偕遊鶯脰分韻,兼呈令兄通政’、‘與魯太史話別’、‘寄懷王觀察’,其餘某太守、某司馬、某明府、某少尹,不一而足。浦郎自想:‘這都是而今的現任老爺們的稱呼。可見只要會做兩句詩,並不要進學、中舉,就可以同這些老爺們往來。何等榮耀!”即伯玉“送窮”之說。
七月初八:“余於金石鼎彝之物,賞鑒未甚精,然復嬲之不置。或詰其故,余曰:‘此禪家薰修法,久當自得力耳。’”
《汴遊錄》閏九月一日:“熊極峯云:‘往年都下,聞馮開之嬖一艾妾,妾方新沐,時佛手柑初出,急懷一枚相與,妾接得,旋擲去之。先生知其意已不屬,遂驅之出閣。後遊靈隱,遇故妾於冷泉,凝睇注視,有懊喪意,先生亦凄然賦詩識之。爾時諸人候命長安,遂各賦《宜老妾不宜少妾》七言律二章。米友石房中人有嫻筆墨者,謂此不宜藏之齋閣,令女子輩見而生心。’極峯頗以為然,余笑語極峯:‘此輩皮裡自有陽秋,何消諸公幾點殘墨為也?’”
正月初六:“西洋畢生致書數種。”按此當即張山來《尺牘偶存》卷三、卷六之“西洋學士畢鐸民”。
《蕭齋日紀》九月廿三:“閱《快雪堂日記》,信筆點染,自有風範。他人多方矜慎,正如婢學夫人,舉止羞澀,終不天然,若口角稍沾吳音,便成倚門之娼耳。”
十月十六:“赴龍幼玉山人招。我輩消受一夜,不知山人忙却幾晝矣。”
十月初三:“洪覺範馳情風雅,陳瑩中云:‘於道初不相妨,辟如山川之有烟雲,草木之有華滋。’近王元美亦云:‘生意方茂,且放東君發舒一場。華落葉脫,當歸本根。若早自閟結,政恐萬寶生成時,更吐華萼,將如之何?’此皆結習未忘,聊以自便耳。”十六:“張元長云:‘作文如打鼓,邊鼓須極多,中心却也少不得幾下。”
十一月廿七:“性懶作書,殆積至數寸,始一裁答。寫罷必投筆而起,自喜又過一刼矣。”廿八;“余作書意嬾寒暄,語多徵實,次公每箴余:‘他人書,言而未嘗言,如弄珠鈴者之上不住空、下不墮地、中不著手,乃為妙耳。兄書乃“棒打石人頭,朴朴論實事”,將動而血指耳。’”
臘月初九:“黃水簾言:‘都下近事,有回生之機。’某云:‘昔有韻士,置一小樓,頗據湖山之勝。趙吳興顧而樂之。後有富翁為築重閣,以蔽其前。吳興復至,夷猶不懌,手署一扁曰:“且看”。近日生機亦“且看”耳。’”
《蒼雪南來堂詩集》卷四《春浮園十三詠》。施閨章《學餘堂集》《春浮園詩》。《施愚山文集》卷十四《遊春浮園偶記》云:“伯玉既下世,而余分守湖西。宗伯錢公牧齋屬余以其猶子孟昉。壬寅春,行部至泰和,遂至園所 。地近城郭,又數苦兵。去伯玉未三十年,樵牧者皆得而往矣。竭智殫能之所經營,卒歸之蔓草,可悲也。邵子湘(長蘅)《青門旅稾》卷二《泊泰和追悼蕭孟昉》第三首自注:“孟昉以誣坐繫,出獄甫三日而卒。”《陶庵夢憶》卷三《棲霞》條記邂逅蕭伯玉,伯玉為作《補陀志序》。按此序《集》中未收。
周櫟園(亮工)《賴古堂集》卷十二《重陽後二日得蕭伯玉許介壽(友)兩家日記喜其三數行一則易於作輟遂盡數葉》兩絕句:“坐作同矜蕭伯玉,疏狂獨愛許甌香”云云。《尺牘新鈔二集》卷十二黃國琦《與周櫟園》云:“先生於吾鄉伯玉蕭公,極稱其手箋之妙,謂其能移魏、晉人之風味於近今。(中略)公先陳艾而開豫章文社之宗,一時如陳士業(陳弘緒)、徐巨源、蘇武子、王于一,皆能復興廬陵、南豐之盛。(中略)蕭疎曠放之致,猶足存古人風調。唯溺其腴隽而不能自出。(中略)不至於俳偶駢儷不止,雲間諸子是也。惟公於魏、晉中,獨取王、郭以上,鞭心奧異,不啻自為一子者,故一轉而為光明磊落,其人於龍門大家,固無往勿合耳。”
八十
康發祥(瑞伯)《伯山詩話後集》二卷、《續集》二卷。《自序》云:“余話古人之詩,業已成集”云云。《凡例》曰:“是編之錄故曰話。”今所評采,皆清人詩,觀其初意,似欲取漁洋、竹垞以來名家,一一品目。而《後集》卷一以後,掎摭羼雜,多泰州、揚州、儀徵、江都人,或出鄉曲之私,或託交遊之末,殊嫌標榜。康氏自云貢入太學,又言株守家園,故學識甚陋。以枵響為高格,以油腔為隽語,如《後集》卷一論尤霖三詩學嚴滄浪、劉後村,《續集》卷一論王笠芳以浙派効江西派。嚴、劉如何並舉?笠芳既非浙派,更不出江西。可見其手眼之一斑矣。《後集》卷一論查初白云:“《甌北詩話》已一一指出,先得我心,吾何贅焉?”又論梅村云:“《甌北詩話》言之綦詳,吾勿贅焉。”清人談藝知重《甌北詩話》者僅此。
《後集》卷一:“潘次耕近體,才華富有,微覺板重。《江行》云:‘過雲山似褰帷出,裂水帆如破陣來。’”“顧景星《白茆堂詩》好為獺祭,如《多鼠詩》、《春筍詩》自注,動有數千言之多。”“李百藥《悼亡》云:‘口生石闕悲難語,燭近風簷淚不乾。’”
卷二:“袁簡齋《除夕告存詩》有‘未到鷄鳴我尚愁’之句,僉以為性靈語,不知本《三國志》朱建平相夏侯威事。”“張船山集中,字句之瑕甚多,如‘朱提’‘提’字時而誤押‘齊’韻,‘瘵病’‘瘵’字去聲,誤作平聲。”“汪端光劍潭《望春》云:“無多小雨能添夢,有限東風已醉人。”《北江詩話》卷一、卷二皆有劍潭豔詩:“並無歧路傷別離,正是華年算死生。”《湖海詩傳》卷三十二選汪詩衹三首,洪、康所稱皆不在,惟《次玉才韻》:“小雨無情天脉脉,春燈如水夜漫漫。”易“情”為“聲”,“如水”為“停焰”。
《續集》卷一:“鄧孝威漢儀《黃仙裳納新姬》云:‘莫怪近來書札少,畫眉雙筆未曾閒。’《聽白三琵琶詩》云:‘白狼山下白三郎,酒後偏能說戰場。’”按元遺山《出都》云:“春閨斜月曉聞鶯,信馬都門半醉醒。官柳青青莫回首,短長亭是斷腸亭。”雙關語法正同。“葛楚秀宗芝《孤雲詩》云:‘孤雲亦無聊,斜日無歸處。下窺寒潭淨,欲與影相聚。著水溫難飛,將逐流光去。松風吹不高,空濛溪上路。’”“郭祥伯《積雨》云:‘三旬未有幾朝晴,稱體綿衣尚覺輕。湖上桃花三百樹,一齊彈淚過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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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聞槐聚言尚有《百合心》未完之稿,惜之散軼不能成輯,亦幸之未能完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