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莫多瓦：通向欲望的钥匙

如果这么看下去，佩德罗·阿莫多瓦就是我第一个刷完主要作品的导演了，而且他还挺高产的，豆瓣上有评分的电影接近40部。

阿莫多瓦的电影元素多且主题猎奇，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全员疯子，欲望和暴力更是充斥全场，但奇怪的是，里面的角色尤其是女性角色都有着一种魔力，冷酷与热情、纯洁与浪荡、阴谋与善良、崩溃与坚韧融为一体，每次看完，内心都会出现一种古怪的悲悯。

最先看到阿莫多瓦的电影应该是《不良教育》，大学时期看的，直到重温的时候才回忆起来，第二部看的是《吾栖之肤》，看之前被微博从头剧透到尾，剧情所有震碎三观的转折都没有体会到。这部电影应该是阿莫多瓦最出圈的一部作品，可惜，大多数不熟悉他的观众，在这部电影上只享受到了游离在伦理底线上的刺激感，看了一个劲爆和吸引眼球的故事会。

阿莫多瓦当然不止于此，他一直在试图脱离性别和伦理束缚来探讨一些超脱世俗之见的情感。极端的主题奠定了阿莫多瓦作品的震撼力，但是惊世骇俗的外衣之下，人物放荡不羁的行为、大胆的挑逗与形形色色的叛逆行为，内部都是对巨大痛苦的包容，最终努力建立起一个和谐与平衡，这样的和解，我在最近的作品《痛苦与荣耀》里很清晰的看到了。

阿莫多瓦的电影里，男性为绝对主角的很少，讨喜的更少，让人难忘的角色是女性和变为女人的男性。在女性主角的故事中，悲剧都是男性的自私和欲望造成的，他自己在访谈里说，陌生女人身上有天性的善良，这种情感在男人身上不存在，他也没见过多少男人试图互相帮助和相互团结，阿莫多瓦对于关系、家庭的探索和表达，都是通过女性来完成的。

或者说，我更喜欢阿莫多瓦笔下的女性角色，《欲望法则》和《不良教育》其实算是男性主角的电影，但我对阳刚之爱少了很多触动。在讲述男性故事时，阿莫多瓦也一如既往描述着极端的抵死之爱：“只有我会这么爱你”，“问这个世界还会有谁像我这样爱你”。

因为不断书写女性故事，表达女性情感，阿莫多瓦甚至已经被誉为女性电影导演，这些女性的脸上，通常有着神经质的倔强倨傲。第一次被他作品里面的女性角色触动，应该是很早之前看《回归》，里面的佩内洛普实在太美，虽然是在男性权力倾轧下的悲剧角色，但是在故事里，是绚烂多彩的、怒放的花朵形象，通过对男性的抗争，完成了内心压抑情绪的释放。

在早期作品《崩溃边缘的女人》中，俗套咋呼的喜剧故事，女性角色的神经质被无限放大，一路走到歇斯底里，但最后的结尾，一屋子崩溃的女人各自回归清醒：女演员最终不再为又一次出轨的情夫而疯狂，妻子选择离开丈夫回到精神病院，而熟睡后醒来的女孩则更加极端，在安眠药造成的春梦中自己脱离了处女，她看到未婚夫和其他女人睡在一起，也只是淡淡一眼。等于说，阿莫多瓦很早就开始讲述女性觉醒的故事，也许是从这一部开始，他找到了自己讲述女性故事的灵魂所在。

在另一个早期作品《情迷高跟鞋》里，阿莫多瓦还探讨了母女之间很微妙的关系，很难想象一个男导演会关注这样的题材。我之前一直没找到阿莫多瓦的喜剧表达和诙谐幽默在哪里，结果看这部电影的前半小时三次都笑出了声，但这个故事实际是一个喜剧外衣下的悲剧，女儿一生都在模仿母亲，甚至靠母亲的复制品来满足自己情感的缺失。

我最喜欢的作品是《对她说》，到了逢人安利的地步。这部作品里，女性反而处于失声的状态，故事是围绕男性角色来展开的。贝尼诺的那个角色的疯狂程度已经超越了一个不幸的孤独男人，他让一个完全没有任何交点的女人占据了自己所有的生活，明显是一个精神病患者，也可以被认为是一个极致的浪漫主义者，他的目的很简单，就是想给对方一份超越一切的爱情。你可以理解为这部电影中，女性作为沉默的失语者，被动成为了男性言说和欲望投射的对象，但是，也可以理解为，这部电影依然是关于女性的故事，一个关于男性如何接近并探寻女性的故事。

电影悲剧性的根本在于，虽然名字叫“对她说”，但是两性之间没有沟通，没有建立起联系。最为渴求肉体亲密的孤独患者，最终却求而不得。

阿莫多瓦说，贝尼诺是自己最好的男性角色之一，在他的内心深处，他喜欢贝尼诺的道德暧昧。在我看来，电影里使用的缩小的情人的戏中戏，很好的缓解了观众对于贝尼诺可能产生的不理解，我当时看的时候，已经将注意力转到这个故事该如何收场的好奇上面，结尾发生在两个男人之间的传递，现在细品也有一点微妙的情感（我暂时还没想出来是什么）。

说回纯粹的男性角色，我在《捆着我，绑着我》里也看到过，这部是早期作品里我比较少情感共鸣的电影，但是结尾三人在车里唱起了resistire的时候，我居然流下了眼泪，因为当无畏和暴躁被安抚之后，班德拉斯年轻的脸上露出了小兽一样的表情，也许就是这种原始、纯真和清澈，激发了女性内心的爱与怜悯，从另外一个角度诠释了所谓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你可以说这些角色就是疯子，精神病人，他们与大众道德感和思维方式完全不同，但他们在阿莫多瓦的塑造中，无一例外的成为了某种程度的纯洁之人，他们的爱情，纯粹到连死亡都可以跨越。

豆瓣上阿莫多瓦电影的简介几乎就是全部的故事，他的电影虽然剧情诡谲多变，但是在剧情推进上从来不拖泥带水，时间跨度经常长达几十年，比如《关于我母亲的一切》中密集的转折与高潮，《活色生香》里两代近三十年的跨度。交代剧情的镜头也非常吝啬，非常干脆，导演的重心都放在了情感表达上。

在《关于我母亲的一切》里，阿莫多瓦在快速推进剧情的时候，省略了很多表达，比如女主角曼努埃拉得知儿子去世之后，后面只出现了两个场景：她在门外看那个接受儿子心脏的病人，她回到家中看儿子空荡荡的房间痛哭，这其实已经经历了三个礼拜的时间跨度，期间她去了医院查出了儿子器官捐献的对象，去了那个人所在的地方，等那个人出现，然后再回到马德里，这里面一定是有无数的情绪瞬间，但是都被省略了。

在这部作品里，我第一次看出了情感的表达克制。阿莫多瓦提到这部电影时说，这部影片表现的是女人承受痛苦的能力。同时，这部影片是他所拍摄的内容最集中的一部：文学戏剧、艺术创作、受伤的母亲、变为女人的男人、生与死等等。

我最喜欢阿莫多瓦电影的一个特点，就是戏中戏的表达，这不是他的专属，但是我一直忘不了看《缩水情人》的震撼，这是对影片故事里的一种升华，包括《欲望法则》里，男主角的姐姐在舞台演出和真实生活中无缝切换，还有就是《关于我母亲的一切》里通过主角讲述、表演插入、台词表现三种方式对戏剧《欲望号街车》的插入，《欲望号街车》在里面变成了故事内在的一部分。我特别喜欢这种戏如人生、真实难分的设定，通过多层嵌套的文本，打乱时序，模糊虚实边界，让观众有一种恍惚的快感。

戏中戏设定最神秘的就是《不良教育》，这部作品也彰显了阿莫多瓦讲故事的技能，通过倒叙回溯镜头，剥茧抽丝地引出了三个版本的故事：伊格那西奥按照亲身经历写的故事，胡安扮演伊格讲述的故事，恩里克改编和拍摄的电影故事。影片中虚实交织最为明确的一幕，是神父来到了恩里克的拍摄现场，他通过镜头可以看到自己与两个学生的过去，伊格那西奥编写的故事，恩里克做导演，但讲述的故事却是对真实的扭曲。

此外，在神父和胡安走出电影院的时候，神父说，好像所有的电影都在说我们两个，这时候镜头切换到后面墙上的三张海报，《衣冠禽兽》、《双重赔偿》、《悲哀的桃乐丝》，都是说第三者与原配纠缠的故事。这也是阿莫多瓦喜欢玩的小细节。

最后要说到欲望。

阿莫多瓦对女性的凝视，通过展现她们的身体和欲望，除了大胆的裸露之外，画面的视觉冲击力非常强烈。我想起来，之前大学时候室友很喜欢一个叫丁度巴拉斯的色情导演，原因是他喜欢拍女性屁股而且拍得很美，我后知后觉地发现阿莫多瓦对屁股也有种迷恋，他曾经在《捆着我，绑着我》里借助下半身瘫痪的导演之口说，“你的屁股和我的瘫痪都是这个国家文化的一部分”。

题外话是，男性的肉体在电影里遭到了更多的摧残，仿佛在体现一些无能，比如《捆着我，绑着我》里瘫痪的导演，被打的血肉模糊的里奇，《欲望法则》里车祸绑上石膏的帕布罗，《活色生香》里被子弹打中瘫痪的戴维。

他的电影里，毫不掩饰欲望，也从来没有停止过用不同的故事来讲述相同的欲望。前期，欲望是对肉体最直接的渴望，爱情建立在肉体的契合之上，到后期，他对欲望的描述从性欲和爱情转为了生命的孕育和赋予。

又是题外话，看阿莫多瓦的时候，我老是想起另一个我很喜欢的法国导演，弗朗索瓦欧容，他也是一个很专注欲望表达的导演。这两位挺多相像的部分：比如都带有非常鲜明的个人的另类特色，有古典和新浪潮的融合，人物角色围绕LGBT等性别边缘人士，不断挑战情欲的边界，可能还伴有父亲的缺位。不同点在于，欧容的电影里，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女孩”的美，阿莫多瓦的电影里的女人则是更像“母亲”，非常坚忍。由于自身出身底层的缘故，他关注的也是同样底层挣扎的人群，而且不得不说，阿莫多瓦的电影观感更加轻松，尤其是2000年之前的作品，充满了“诙谐”与“喜剧感”，2000年之后的作品则多了很多悲凉和阴暗面。

作为西班牙国宝级导演，阿莫多瓦的电影就像一首明亮的弗拉明戈舞曲，色彩浓烈、情感饱满是他强烈的个人风格。我记得有影评人说，阿莫多瓦的布景是他的死穴，这恰好是我特别喜欢的，而且在我关注的导演中，没有人比他更喜欢大红色了，红色的墙、红色的床单、男人女人身上红色的衣服，红色的电话、红色的食物、红色的高跟鞋、红色的唇印、到最后海报上的一抹红色。除了红色之外还有火焰，《活色生香》里在火中绝望的克拉拉，《欲望法则》里火烧的祭坛，还有《崩溃边缘的女人》里燃烧起来的床单。红色和火焰，都是欲望的一种转移和失控。

在《情迷高跟鞋》中，母亲的衣服、高跟鞋都是大红色，而女儿虽然模仿了款式，颜色却是浅一点的粉红色，对比下好像褪了色。这种模仿所带来的绝望与无力感，直到最终母亲去世，女儿身上才回归了大红色。

去过一次西班牙，走过了巴塞罗那和马德里，再看阿莫多瓦的电影，与之前的感受完全不同，有了更多的代入感，就像阿莫多瓦说，马德里是承载着所有激情转盘故事的大船，鲜艳布景的采用，则是最典型的西班牙色彩。他还孜孜不倦地使用西班牙歌曲，甚至还会以歌曲代替人物对白。

我不是纯粹为了刺激去看阿莫多瓦，也不觉得他的每一部都在重复，再离奇的故事，再疯癫的角色，再艳丽的色彩，最终是为了表达，为了讲述，为了揭示，这些激情和爱，正是我最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