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十年之工地狗
滚出学校的第十个年头,曾经流浪北方的青年,如今已是拖家带口共计一人,游荡在南方的汉子。飘逸的发型换成了浓密的胡茬,粗暴的草尼玛的替代了诗意的无病呻吟,只能从讪笑时嘴角掠过的一丝轻蔑,依稀捕捉到那个轻狂的年月。只记得那还是在石家庄上学的时候,对学习已完全丧失兴趣的我,终日里像个怨妇一样,尾随在教学楼与宿舍之间穿梭的人群中。内心虽装满了对整个教育体制的痛恨、批判与辱骂,却都小心翼翼藏匿在那副看起来异常厌世的皮囊之下。
苦闷的校园生活中,除了没课的时候躲在宿舍看小说、qq搜索年龄在18到25之间的异性网友或者看看成人电影,也没有什么别的喜好。我虽相貌平平,然而对于谈情说爱这件事,却抱有及其浓厚的兴趣,只是却苦于没有一个令人赏心悦目的妹子,让我施展自己的把妹技术。直到有一天,阴差阳错加了中学时代暗恋的妹子qq,曾经看似无懈可击的理论体系被瞬间颠覆,一时之间竟找不到北。那时的我就这样迷失在她樱花烂漫的笑靥中,虽有一定的内力,却感觉完全使不出来,以至于每一次出击,都没有任何招式可言。
接下来是可想而知的惨败。惨烈的打击使我一蹶不振,缓过来以后竟意外获得一种类似生死看淡的超脱,以至于什么毕业论文,工作就业这种鸡毛蒜皮的人间小事,完全不能给我带来任何烦恼。一次校园招聘活动中,我和一家十八线城市的厂子爽快的达成了交易,对方以及其低廉的价格购买了我的劳动力,而我也觉得合情合理,甚至有点同情对方要为我这样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废柴支付酬劳。
一年多以后,穿着蓝色涤纶工装的我将出现在四川西昌的某处建筑工地上,原本白皙的脸蛋到那时,显然已经被太阳晒得黢黑。办公的地方坐落在一处山坳里,周围都是野兽一样狰狞的黑山。每天的工作包括:抬PVC管道,拧六角螺丝,扛钢管,拉电缆,用塑料焊枪焊接漏水的水管,卸载五十斤一桶的次氯酸钠溶液等等。这些工作里,我唯一比较喜欢的是焊接,因为我感觉它比较有技术含量,考验着我对火候和时间的把控。下班以后,我还承担起了后厨工作,住在一处的几个工友都是北方大老爷们,对方使出土豆炒鸡蛋的奇门绝学成功将我治服,迫使我在接下来的漫长工期内,沦为这个集体伙食团的厨子。
在这个偏远的山区里,房东奶奶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和其他人之间只有纯粹的工作关系,我们的工作关系通常也十分简单,一般就是我抬着钢管的一头走在后面,工友抬着另一头走在前面。而房东奶奶则不通,她待我十分好,经常拿水果和糕点跟我吃。她要么是说这个是谁送给她的她不喜欢吃,要么是说这个她牙口不好吃不了。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第一次在我和工友之间体现得淋漓尽致,和这几个工友待在一起,我在奶奶眼里,仿佛成了一块发着光的金子,什么都是我最好。奶奶总以为是那几个北方佬在合伙欺负我,我早上得比他们先起来去赶集买菜,下班回来还得给大家做饭。奶奶人也直爽,放暑假的时候她两个孙女来看她,她就跟我说,我这两个孙女都很乖,也跟你一样是大学生,你看你喜欢哪个,看上了以后就做我的孙女婿,啊哈哈!!!我竟有点感动落泪,在奶奶眼中,我是个有技术的工程师,她不知道,我虽戴着个安全帽穿着工作服看起来挺装逼的样子,可我在工地上干的那些活,就和农民在地里锄草没什么区别啊。
老人家独居乡间,生活清贫,吃穿都不讲究,对佛祖却是极度虔诚。每天早早的便起床梳洗,然后在堂屋里叩头拜佛,每月还会有固定的数日在乡上庙里吃斋。她这样一个乐观健朗的老人,我几乎不会将任何病痛和她联系在一起。然而有一次,死亡却突然靠得那么近。我中午下午回来时,见奶奶一个人坐在门前的矮凳上说话,一开始我以为她在和坝子上干活的她侄儿说话。后来才发现情况有点不对她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话,我走到她跟前喊她她也不应我,就冲我傻笑了一会儿,嘴里一直在发出不成语言的声音,没有人听得懂。我心里咯噔一下突然慌了,奶奶明显已经神志不清了。而那位憨厚的侄儿也真的是个超自然的存在,说没事,她都已经在那儿念了大半个小时了,一会儿就好了。我显然已经没有耐心和他瞎扯,让他给了我奶奶城里女儿的电话,和她说了奶奶的情况。奶奶家里西昌市里还算近,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她女儿开车回来把她送去了市里的医院。后来才知道奶奶是误把外用的药内服了,去到医院进行了抢救,洗了胃,住院治疗了半个多月才好,医生说送来再迟一个小时,很大概率就有生命危险了。半个月后她回到乡下见到她时,她又变成了以前那个爱笑的奶奶,仿佛只是经历了一件小事一样,打着趣说,小曾,谢谢你哦,上次不多亏了你,我可能就去见菩萨喽,啊哈哈哈!!!
工地却依然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建设,仿佛不把大山挖空,那些拉土的大车就会在那条尘土遮天蔽日的马路上一直横冲直撞下去,直到加油站灭亡那一天。所有安排给我的苦差事中,当司机算的上是一种福利发放了。驾照是我在大四时为了打发时间考的,为了考这个驾照,我让家里再一次陷入了经济危机。当时我跟我爸说,现在大学生没得驾照,工作都不好找得很。再过十来年,每家每户都是小车,马路上连公交车都没得了,不会开车的人就是头一胚遭社会淘汰的,我还是去学一个嘛!想不到十年之后,是我挤不上公交,每天踩着单车去上班这样令人唏嘘的场景。我爸问要多少钱,我说差点三千。瞬间他脸色一沉,肩膀仿佛又被压垮了一截。学嘛,他说。
当时我想,大家都在说上大学没用,我觉得还是有一点用的,你看我大学学的驾照,马上就运用到了工作当中。我的座驾是一辆东风小康,这辆在二手车市场买回来的公务(工地)用车,因为各个部件濒临报废,所以开起来操作感特别强,从离合器到换档杆再到刹车都很有脾气,需要用特别的耐心和悟性带领手和脚用最精准的力道进行调教,才能使其屈服。不然要么是起步都起不来,要么堵车时拋锚,要么在长长的上坡路上熄火。由于车身太轻,如果车上人太少,速度上到70迈,就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仿佛摆脱了地心引力。后来当我去了别的工地,开上了更好的车子,却还是常常怀念这辆带给我有限快乐的东风小康。
兜兜转转,结束了在西昌的半年工地生活后,回到公司办公室过了几个月鼠标键盘的生活,对,就是说出来老一辈儿的人最喜欢那种。农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总是很向往这种工作,一打听谁家孩子在哪工作,就问是不是坐办公室,在他们的概念里,只要坐进了办公室,就是牛逼体面的工作,至于在里面干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坐在办公室里。要说我们公司作为一家环保公司有多环保,从饭菜上就可以体现出来,老板家闲不住的老爷子是公司食堂的主理,每天和司机开着大奔去菜市场,专门选购那种估计是快烂了没人要丢了可惜的菜,回来为员工制作经典东北菜肴。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小伙,正是发育长身体的时候,每顿饭却被噎得连半碗菜都吃不下,第二个馒头只能生咽。日渐消瘦到拿电话都手抖的我,终于在某天接到部门领导的电话,要把我发配到陕西的工地去。
我也是读过一两本书的人,看过《白鹿原》和《平凡的世界》后,冥冥地就觉得陕西土坡里的那些的女娃肯定都长得贼带劲,然而景象却令人失望。甚至有一次乙方请我们去K歌,叫来助兴的妹子(大姐)都像是刚在地里收完麦子在家里换了件衣服赶过来的一样。不过,面食确是着实好吃有内味儿,就连我们工地旁边的小面馆,虽然特别脏,脏到厨房都不敢开灯,留一个极小的门,里面黑乎乎一片,搞得每碗面像是从厕所里端出来的一样,可是味道却特别的棒。面条花样也多一个星期都可以不用重样。
我的角色依旧是一个开车的加做验收资料加厨子的组合,在一年多以后我将彻底厌倦此种工作和生活。我向往城市,对写字楼那些发着悠悠蓝光的玻璃幕墙心生敬畏; 我贪恋女色,沉迷夏天城市里妹子白白的大腿和隆起的胸部;我肤浅做作,厌恶劳动,一穿上这身工作服就觉得自己又土又丑;我虚伪不堪,想要对全村的每个老人打招呼说我是坐办公室的,不是工地搬砖的。
不过在此之前,我曾有机会亲手提前结束此等无趣而漫长的工地生涯。那个晚上我开车行驶在关中平原的高速公路上,此时的座架显然已经不是曾经那辆小康,不然也不会在车速到150以后还是感觉和地面贴得很稳,夜晚长长的公路上空无一车,就像一个人行走在沙漠中一样。渐渐得可以看到前方远处有红色的光斑,当我还在纳闷是什么东西的时候,高速行驶的车子瞬间吞没了大段的距离,我才发现是长长一排的路锥从马路最外侧慢慢斜着往前铺,只留下了最里面一个车道的空间。恰好我行驶在最外侧的车道上,这样的车速下,没来得及去想能不能转到最内侧去就直接冲破了路锥。估计有二十多米的路锥被撞得七零八落,冲过去后脑袋一片空白,只看见一个养路队的人站在前方另一个车道像根电桩一样一动也不敢动注视着我这个天外来物。很幸运,除了那个被吓傻的工人,路锥后面没有任何施工车辆或者设备,长长的制动距离后,我把车停了下来,下车看了看后方的惨案现场,倒吸了一口凉气,沉默着和工人挥手致歉后,重新点燃了发动机。
故事并没有就此结束,那辆肇事车辆在一年以后被安放在工地临建房的旁边,司机背着包坐火车离开去了某个大城市。然而,不幸的是,向往大城市的人生并不如意困难重重。好多次快撑不住的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个夜晚,心想,当时要是能不幸一点,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