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过的口述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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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很多人一样,我一直觉着自己是家里的第三代,小时候是,现在老了还是。
这个自我定位可能是在漫长的童年时期被固化了,永远不变了——虽然我姥已经去世二十年了,我妈也七十多岁了。
我姥要是还健在的话,差不多一百岁了。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她大概六十出头,她有一个挺大的针线笸箩,常年放在炕沿儿上,里面有一个暗金色的铜顶针、一堆扣子、各种针和线,几块碎布头,纳了一半的鞋垫或者做了一半的大襟盘扣和扭袢。那是她的百宝箱,一些小东西也会随手放在里面。
她们那一代人,针线活是女人最重要的工作,我姥说年轻时候要自己纺线织布,那种粗布很容易磨破,需要不停地缝补,最繁重的针线活是做鞋,家里大大小小近十口人,鞋的供应是永远不足的,每天晚上都得在油灯下面做鞋做鞋做鞋。
到有了我的时候,这些工作已经不需要做了,我那时候看她做针线活儿,大多是跟棉花有关,比如翻新被子和褥子,盘腿坐在地上,用大针行被,被里和被面一大一小,四角像包书皮一样,折出一个板板正正的直角三角形。有次见她给她自己做一件大襟的棉袄,从里到外都是手缝的,扣子是那种盘扣——按照复杂路数系出来的布疙瘩。
我的针线活儿的启蒙大部分来自我姥,假期里,白天无事,她做,我看着,就差不多会了。她喜欢把针别在衣服大襟上,每次用针前都习惯性在头发上蹭蹭,对我最常说的一句业务指导就是——"懒老婆,纫长线。"
还有个说不清的忌讳是——不能穿着衣服钉扣子,如果非要穿着钉,就得从扫炕笤帚上掐下一根草棍儿含在嘴里,她一边缝一边念叨,"站着缝,坐着连,谁赖俺孩儿偷,伤大天。"我一直不明白这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但那时候我姥的针线活儿就跟她的这个歌谣一样,是陈旧过时了的,因为家里的第二代——掌握了新式武器的我妈,才是家里的缝纫领袖。
我妈的新式武器很多,都是我姥不会的,比如说,她踩得飞快的缝纫机,上下两个交错的针头让我看得眼花缭乱,缝纫机有个小盒子,摆放着很酷的一排线轴,就像香港警匪片里杀手的弹夹。有那么几年,过年的时候,我妈指定会用缝纫机给我们姐俩各做一件新衣服。
还有织毛衣,这也是我姥不会的,八十年代风靡全国的各种毛衣编织法让我妈这种心灵手巧的年轻女性们痴迷,我家书柜里至今还有两本《上海毛衣编织法》。



我妈织毛衣上瘾。她就是传说中那种"恨活"的人,一织上就不停手,经常一口气织到后半夜,那时候我爸在部队,晚上我挨着她睡,夜里我迷迷糊糊醒来她还在织,再醒来她还在织,一件毛衣刷刷刷刷几天就完活了。但要织的东西太多,纵使织得快也总织不完,毛衣、毛裤、毛背心、帽子、围脖、手套······大人的,孩子的,还要给老家的二叔三叔织完寄过去,织完这一轮,我们又长大了一圈,再拆毛衣、烫毛线、缠毛球、织毛衣、织毛裤、毛背心......
那时候住在有着大走廊的职工宿舍里,邻居们是很亲的,各家都几乎不关门,小孩子们乱串,大人们晚上就聚众织毛衣。我妈是织毛衣技术权威,经常指导那些左邻右居。我在旁边听多了也明白了点,什么正针反针正反针,什么花什么洞都是次要,主要是整体要合适,上袖子最关键,什么时候开始减针是她们最主要的讨论话题。有时候还要把毛衣未来的主人——某个邻居大叔抓来,把带着一圈竹针的半截毛衣小心得套在他的肚子上,然后几个人围着他指指点点决定从哪减,减几针。
那时候便宜又常用的毛线有四种颜色——红色、绿色、棕色、浅灰色。红色织毛衣,绿色和棕色织毛裤,灰色织男式的东西。天哪! 有多少东北人曾穿过那种翠绿色的毛裤啊!现在一看到那个绿色我都忍不住还要哆嗦一下。
好在我妈用色还不怎么夸张,记得她给我织过一件很时髦的蝙蝠衫毛衣,一半白色一半粉色,还是斜杠着分色的,真挺前卫的,大袖子一抖,让我觉得自己风流倜傥,就是太费毛线了。
偶尔买点贵重的纯毛毛线,女人们会反复围观品评,那线往往是"上海捎来的",要很严肃认真地研究一个编织方案。后来有了花花绿绿的马海毛毛线,织围脖、帽子,会有一层毛茸茸的绒毛竖起来。
因为每件毛衣你都要留一点余量的毛线,慢慢的,家里就会有越来越多的马线团,左一团右一团,左一包右一包。我小时候就爱收拾(玩)那些毛线包,一收拾就是一下午过去了。
我后来也跟她学着织过点东西,通过自己实践了几次,我明白了,什么正针反针正反针,什么花什么洞都是次要,甚至上袖子也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你至始至终要一个手劲儿,不能有松有紧,就像你写一个字一句话漂亮容易,但你抄个千字文从头到尾都匀匀称称就太难了。
所以人手怎么能从头到尾一个手劲儿呢?怎么能有机器织得匀溜呢,再说各式各样的毛衣越来越便宜了,于是后来大家就开始直接买毛衣穿了。
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我妈她们又开始聚众钩东西——就是用钩针编织一些大窟窿小眼儿的床罩啦,沙发蒙、电视蒙儿、冰箱蒙儿啦,小裙子、小披肩啦,甚至发展到各种手提包、钱包、拖鞋面。
还有一个短暂的时期,我妈迷上了绣花,绣窗帘儿、门帘儿、桌布、电视蒙儿、冰箱蒙儿,她发挥自己以前在车间干过描图员的技术优势,不知从哪儿搞来一摞子大硫酸纸,伏案描花样到深夜,后来那些花样就在邻居间流传,变成了大家家里的窗帘儿、门帘儿、沙发蒙儿、电视蒙儿、冰箱蒙儿。我也有了新的玩具,就是一大包花花绿绿的绣花线,它们可比毛线漂亮多了,有一种荧荧的蜡光,颜色也更丰富多彩,甚至还有一管金线和一管银线!
我妈辉煌的缝纫生涯结束于我们的搬家。我高一那年,离开了国营老厂区,热热闹闹乱乱糟糟的那种集体生活随之结束了。搬家时那台缝纫机处理了,装毛线团的包裹也越来越精简了,直到最近几年,它无声无息地彻底不见了。我妈在照顾生病的姥姥姥爷几年以后,终于慢慢放下了针线活儿。她喜欢上了更好玩的事情,比如集邮、旅游、种花、种菜、看韩剧、打游戏、玩手机······对于后来风靡全国至今未衰的十字绣,我妈也不屑参与了,她甚至很轻蔑地说,"没意思,那都不算是绣花......"
到现在,好像连"针线活儿"这个词儿也慢慢消失了,爱好此道的女生们很文雅地说——做做手工。我曾经一时兴起,用一件旧衬衫做过一个南瓜针线盒,可后来基本没用过······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如今慈母们手中常捉弄的是手机充电线,妈妈们不再织毛衣织毛裤了,在家庭生活上,我们需要掌握更有难度的技术工作了,你跟一个妈妈聊天,三五句就能听出她家孩子几年级了,在帮孩子画什么内容的手抄报,在帮孩子做哪一科的PPT,新概念学到第几册,钢琴练到几级了.....哦,那两位在谈论全等三角形和因式分解,那是刚上初二无疑了。
我读了一点点书以后,就开始控制不住地胡思乱想,一会儿觉得生活俗事都是可有可无,维持不死就行了,我们有天马行空的精神世界就足够了,"箪食瓢饮,不改其乐"嘛!来来来,断舍离,统统扔掉!
一会儿又觉得人之所以为人,不就是这琐琐碎碎的人间烟火气吗?吃吃喝喝是很可爱的事,缝缝补补、种花种菜也是很可爱的事嘛。
这两种矛盾又统一的思想让我一时兴起就做做这个家务试试那个菜谱,一时兴灭就钻入二次元里懒惰如猪。综合说起来差不多就是我姥的名言,"懒老婆,纫长线。"——雄心壮志,时常打结。我永远也不会像我妈一样织毛衣从头到尾一个手劲儿分毫不差,像她一样永远把家收拾得干净有序。
我有时真羡慕她总是充满活力, 现在一把年纪了也是精精神神,干什么事都拿出年轻时一晚上要把这件毛衣织完的劲头。
一针一线,持续一个劲儿。
(最后放一张我姥的照片,她是个温柔和气的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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