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贾樟柯的二三事
我和贾樟柯都出生在山西,他是70后,我是90后,都有香港情结。现在的他落叶归根,而我还在外面漂泊。“
我不知道最后的我会不会同样落叶归根,但贾樟柯于我,构成了游子对家乡的幻想,思乡是他,异乡也是他。
距离我第一次看《站台》,已经过去六年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生长在山西的18年,是极不想看贾樟柯的,里面破败的小镇、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一点不国际化的方言,都会增加我对故乡的厌倦,恨不得下一秒就走出去。甚至在出去之后,也和许多摆脱故土的明星、名人一样,企图刻意隐瞒自己山西人的身份。那时候,大众对山西人的认知,还只停留在“煤老板”、“土豪”的概念上。
像贾樟柯这样赤裸裸展现世界的导演,并不多。
2014年,是我在外读书的第二年,我和同届的几个朋友加入了学校的文学社团,一心一意搞电影,看了不少片子,办了不少活动。那时候,哈尔滨灰蒙蒙的春天突然让我想起儿时会刮沙尘暴的家乡,我点开了《站台》。

80年代,一个剧变的年代,窗内的生活毫无生机、一成不变,窗外的世界已经进入疯狂的新时代。留在小县城的年轻人们,总幻想着出去,盼不来火车,盼来了生活。影片的最后,心高气傲的尹瑞娟最终还是嫁给了崔明亮,烧水壶像呼啸而过的车鸣声,他们的孩子依旧向往外面的世界。
那是我第一次,试图理解故乡、父辈和曾经的生活。我想起小时候翻出妈妈美丽的淡黄长裙和喇叭裤,中年体态呈现臃肿的她眼睛闪着光,讲起年轻时的自己每晚去跳disco,跳破了好几双鞋。还有家中的电视柜,vcd的下方摆满了我的动画片和爸爸的盗版港台片,除了《英雄本色》和《古惑仔》,还有今天被称为cult片的杂七杂八的光盘。
我房间的门上有一块内外都看不清的透光玻璃,爸妈早早安排我睡觉后,就会在客厅看电影。我常常透过那扇毛玻璃看外面,企图看清电视上演什么,看不清,但光怪陆离。
一如我对香港的感情一样。
我和贾樟柯的香港情结,来自于放映厅和录像带。《浅醉一生》从《小武》唱到了《江湖儿女》,《喋血双雄》的镜头贯穿了整个贾樟柯的电影世界。1996年,贾樟柯带着《小山回家》来香港参加独立短片展,第一次踏足他心心念念许久的香港。他后来在《贾想II》里面这样写到:
街道上人的密度真高,擦家而过时甚至会触碰到别人的皮肤,从旺角的女人街、庙街的自由市场、佐敦的国货店,一直走到尖沙咀。夜色中海面上往来着摆渡船,人来人又去,此岸又彼岸。多年之后,我还是喜欢九龙多于香港本岛。那一片连接着大陆的土地上龙蛇混杂,港口里货船进进出出,茶楼酒肆里人声鼎沸,人们饮茶,吃饭,翻报纸,说闲话。疲惫倒也生机勃勃。在油尖旺一带闲逛,我常渴望遇到一场吴宇森电影里的枪战,我在人流中分辨谁是黑社会,谁是暗探,谁是国际通缉犯。明月依旧照尖东,但终究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的父母,终究是没走出山西的人,他们盼来了鸡毛蒜皮的生活,也盼来了一个渴望出去的游子。从大学读书到现在的7年,我回家的时间总计不超过半年,到了寒暑假,我就跑到全国各地玩,认识各种新鲜有趣的人,听故事、讲故事,我有时雾里看花,有时放远放大,有趣的就写下来,无聊就继续启程。后来研究生到了香港,朋友笑称我跨域了一个中国。
离家的时间越久,我越来越喜欢贾樟柯,也越来越懂贾樟柯。他就像故乡的一根牵引线一样,让我这个放飞的风筝依然记着来时的路。是的,我本以为,走了很多地方、去了许多城市的我,会忘记自己的身份。在香港第一次吃竹升面的时候,我意识到南方的面条是这样的,南方的醋是红色的,南方的辣椒是发甜的,南方的天气是潮湿的,南方的语言、南方的衣着、南方的……
呵,我终究摆脱不了故乡。
2018年,《江湖儿女》来深圳举行见面会,我见到了贾樟柯和赵涛。在提问环节,我问他:导演的故事依旧着眼于7、80年代的前辈,有没有计划拍摄一部关于小辈董子健、李梦等人的电影呢?

我有点忘记他怎样回答,但他说过,相信后辈能做出属于自己的电影。
于是,有了平遥国际电影节。
2017年,我刚来香港读书,第一届平遥国际电影节开幕了。第一次,我有一种浓烈的想要回家的情绪,我想坐在古城里看电影。
朋友发来了照片,问我:“你还不回来吗?” 我无言。被我带着逛古城的广东姑娘发来链接,和我说:“好想再看一次《又见平遥》“ 我隔着屏幕点点头。

紧接着,是两年后的吕梁文学季,贾樟柯讲起自己的初衷:“我是从小地方来的,我知道每一块土地上都会有热爱文学艺术的人。只有增加乡村的文化吸引力,才能够重新吸引人们回到乡村。”
他是个喜欢写文字的电影工作者,我是个想拍电影的文字工作者。
直到今年,我依然怀抱着信念,想着下一年办好签证,就回平遥看电影。甚至在这一届开幕时,我收到去现场看电影的从业朋友发来的微信,吐槽这次选片无厘头,我都笑着回复:“好想明年赶快回去看啊!”我甚至在昨天和朋友吃饭的时候,讲起日后的目标和理想,朋友要朝着周深前进,我想了半天,嘴里蹦出了贾樟柯的名字。
然后就在一个晚上,好像都有点不一样了。
我又想起了《站台》,还有那个在电影四分之三处消失的女主角钟萍,那个教尹瑞娟抽烟的、爱穿红色的女子。她比片中任何一个男女都更渴望自由,更向往外面的世界,在一次被抓入警局之后,钟萍备受打击,永远地离开了她的恋人和朋友,至此音讯全无。

“那个女孩是我的希望,我觉得她此刻仍然在路上。“贾樟柯在一次访谈中这样说。
那些在我生命中无缘无故结识、又无缘无故消失的人,也在暗示着我同样无缘无故地出现和消失在一些人的生活中。
后来我离开了汾阳,在深圳工作了二十三年。我很少回家,但每次在超市里看到汾酒的时候,心还是会颤动一下。偶尔回去汾阳,我会在夜里出门,在黑暗中走过我走过的街道。我不想碰到熟人,也不想和正午的阳光正面相遇。在深圳,我习惯了周末去香港闲逛,我活动的半径是东南亚,去那里出差,去那里度假。我不知道自己想忘记什么,我甚至也没有想到要忘记。有一页被翻过去了,那就翻过去吧。
离开故乡之后,我在哈尔滨停留了4年,接下来的脚步,暂时停留在了香港。那个贾樟柯迷恋的吴宇森的香港、叶倩文的香港、邵氏的香港。
相比起国内日新月异的发展,香港的发展似乎停留在了上世纪90年代,大家习惯用现金,饭店吃饭仍然习惯写单,电视上依然播放着罐头剧,周大生周生生的金铺门口,一个个店员站得笔直,等待着大陆游客。有时候从海防道转入弥敦道时,我总会进九龙公园逛两圈。到了周末,我就和朋友逛逛街、行行山,俨然像个当地人。偶尔跑去深圳,也是吃喝玩乐。
我时不时会陷入一种融入和脱节的困境中,仿佛100米不到的罗湖口岸连接着两个不同的世界,30年前是,30年后亦是。我也总会这样安慰自己,落脚在相隔不远的hk,收拾行囊再出发,都不是一件困难的事。
我不想让自己变成钟萍,却进入了《三峡好人》的语境,行走在江湖中的沈红永远斜挎着一个背包,拿着一瓶矿泉水,不停地走、不停地赶路。这种进入陌生环境的侠客形象经常出现在贾樟柯的电影中,不同于当地人放松的姿态和表情,他们总是旁观的、冷漠的、自主的。
在香港久了,我已经牢牢记住歌赋街、庄士敦道、豉油街、砵兰街的位置,粤语对我不再是陌生的语言,几个熟悉的茶餐厅已经把我划作熟客,进门就会帮我做一份常餐和冻鸳鸯。

有时坐在网红的咖啡店聊天,有时候约着朋友去酒楼吃早茶,认识的鬼佬喜欢约着去湾仔或中环泡吧,出入的展览厅时常挂着世界各地搜罗来的名画。香港作为一个避风港,和山西安土重迁、浓重深厚的文化不一样,这里每天都有新的人到来,每天都有旧的人离开。有些扎根的人把香港当作第二故乡,也有的人把这里当作跳板,或多或少,都有一种无根的漂泊和时代剧变的迷惘。
当我打破家门的毛玻璃,真正踏入光怪陆离的世界之后,反而更加理解金庸黄霑书写的江湖世界。那些无根的人剪断了故乡的引绳,在望不到土地的海上“一笑泯恩仇”,做了个四海为家的《江湖儿女》。

我终究,也从小镇青年,变成了江湖中人?
向北望,是大海茫茫;向南望,是滚滚香江。
黄土和高原,成了我目前到不了的远方。
我收到了高中朋友的结婚请帖,笑容灿烂的她不见职场斗争的腥风血雨,岁月静好。
你会是尹瑞娟,我会是钟萍嘛?

我并不知道时代如何被推动,反正它就是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