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归途
坐七小时高铁,跨三千里山河,一大早从深圳北站出发,日落时我已到达郑州站。 背着行囊,托着行李来到西广场的出口处,迎面吹来一阵干燥凉爽的秋风。天空灰蒙蒙的,广场一侧的大屏幕上不时滚动着一句标语:”豫见中国,老家河南。” 前来接我的二弟远远地迎上,把我的行李放进车子的尾箱,上车回家。一路向南,离家还有100多公里路。

1. 看了一下时间,大约是下午5点10分,车子行进在郑州二七区的路上,车窗外是陌生的街道和楼群。 “关于郑州,我知道的并不多”。李志的在他民谣《关于郑州的记忆》的开头这样写道。其实对于这座故乡城市,我也并不熟悉。每次回家,都是从这里一转而过,许多地方并没留下太多深刻的印象,只是记得某年冬天喝的一碗方中山胡辣汤的辛辣味道。 有人说,郑州夹在洛阳与开封之间,好像透明般的存在。那语气虽然有点刻薄,不过从城市历史的角度来看,也算不失公允。自先秦至唐末五代,洛阳一直是河南的中心,然后自宋元至民国,开封又接替洛阳成为中心。 洛阳向左,开封向右,郑州落寞地躲的历史视野的边缘。但郑州并没有完全消失在群星闪耀的历史夜空,只不过那些闪耀的时刻距今太过久远,存在时间又过于短暂,如同一道流星划过,转瞬消逝,未曾引来太多瞩目。 就在距郑州火车站5公里开外的地方,有一个商都遗址公园。外面一层厚厚的黄土护墙,里面是考古人员挖掘出来的古城墙土夯。据《史记-殷本纪》载,“中宗崩,子帝中丁立。帝中丁迁于隞”。(注:隞也做嚣,今郑州商都遗址) 商朝在前期为了逃避水患或是巩固政权,总是频繁迁都,没过几代,都城又被迁往黄河北面的安阳。隞(郑州)作为商都,只是三代之后,国都再次北迁至安阳,郑州作为商都在历史上只是昙花一现。
商都迁移后又过了大约500年,商朝被周朝取代。武王派两个弟弟管叔和蔡叔一起监督纣王之子武庚,共同管理殷商旧地。武王崩,成王年幼,周公摄政。管蔡二人疑心周公图谋不轨,遂联合武庚一起叛乱,败,管叔被诛,身死国灭。管叔所在的管国即是今天郑州的管城区。 管蔡叛乱大概是有史以来最早记录的兄弟间自相残杀的事件。想当年他们的曾祖父太伯和虞仲,为了给弟弟和侄子让贤而选择离家出走,最终使文王得以继承王位,开创周朝八百年的宏图大业。《史记-周本纪》载:"长子太伯,虞仲知古公(文王祖父)欲立季历(文王父亲)以传昌(文王),乃二人亡入荆蛮,文身断发,以让季历"。兄弟之道,相助可断金,相斗则俱伤。 2. 5时半,出郑州城区进入新郑地段,上高速没多久就开始塞车了。 天色已暗,车窗外的华北平原一片苍茫。若不是偶尔看到平原上的烟囱和高压线杆,你会在某个恍惚间忘了今夕何夕:2500多年前的春秋时期,这片平原正是郑国的腹地。 郑国一开始只是一个二三流的小国,西周末年始封在陕西省境内。开国君主郑桓公深谋远虑,预料到周幽王的统治肯定会出问题,早早就为子孙后世谋划了出路。他看中了洛水以东,大河之南,楚国以北的这片土地,安排他的儿子郑武公通过巧取豪夺的方式开疆拓土。待到他的孙子郑庄公即位时,郑国已经成为春秋初期的小霸主,游刃于齐,晋,楚大国之间。 和管蔡叛乱一样,还是因为兄弟间争权夺利,郑国渐渐走向衰败,这次的始作俑者是郑庄公。他为稳定政权,囚禁了生母,逐走了亲弟。他死后,他的三个儿子和权臣之间又互相伤害:老大被大臣杀害,老二被驱逐在外,老三被齐襄公杀害,老三的接班人又被老二安排杀害。一番互相伤害之后,郑国从此元气大伤。郑国立国共约400年,最终在春秋末期被韩国所灭。 秦统一六国后,把原来陕西境内的郑国定为郑县,把河南境内的郑地称为新郑。今天我们看到”郑州“和”新郑“这两个名字,可能会误以为先有郑州,后有新郑。实际上郑州的名字是在隋朝的时候才正式确立的,比新郑的地名晚了数百年。
3. 晚上6时半,终于过了最堵的那一段路,离开新郑,进入许昌市禹州境内。 禹州古称阳翟,据说曾是夏朝的第一个国都,又据说是大禹的故乡。尧舜禹夏的传说太过久远,已难以考证,但先秦以来发生在这里的历史却有很多文字记载。 《史记-吕不韦列传》开篇写道"吕不韦者,阳翟大贾人也,往来贩贱卖贵,家累千金。" 吕不韦不愧为巨商大贾,他策划的大手笔战略投资带来了无可估量的回报:看准子楚”奇货可居“,助其登上王位成为秦庄襄王;把怀有身孕的爱姬献给子楚,然后生下了帝国的始皇帝,钓得了秦国的江山。如此说来,秦始皇的籍贯应在许昌禹州。不过,不少学者认为”进怀孕之姬“的故事不实,只是太史公个人的感情倾向罢了。 吕不韦的结局是饮鸩自尽。他虽然富可敌国,权极一时,却不得善终,所以说商人还是不要去掺和政治为好。 禹州还是早期韩国的都城。公元前375年,韩国灭掉郑国,将王室从禹州搬到了郑国的国都新郑。春秋五霸的时代就此谢幕,一个纵横捭阖,远交近攻的战国时代开始登场。韩国东临齐国,南邻楚国,西邻秦国,既在大国的博弈间左右逢源,又在大国的挤压下苟延残喘。 公元前230年,强秦西出函谷关,如虎出笼,来势汹汹。存在了140多年的韩国成为战国七雄中第一个牺牲的羔羊。《史记-韩世家》载:"秦虏王安(韩的末代国君),尽入其地,为颍川郡,韩遂亡。" 可怜那韩国公子韩非,空有满腹治国法术却不被重用,押放到秦国做人质后又遭到李斯的陷害。韩非曾与李斯一起在荀子门下求学,李斯自以为才学不如非,在秦王面前诬陷韩非,逼得他自辩无门,服药自尽。 另一个韩国的贵族子弟张良的命运则迥然不同,先是策划刺杀秦始皇未果,后投靠汉王刘邦,最终推翻了秦朝,封为留侯。功成,名遂,身退。 韩国在战国的烽火中化为灰烬,取而代之的颍川则渐渐称为东汉魏晋时期的文化重镇,许昌禹州一带则是颍川的文化核心圈。 三国时,这里是曹魏的据点,曹操广纳贤才,颍川人才辈出。荀彧,郭嘉,徐庶谋士无不出自颍川。建安七子曾在这里吟诗作对,竹林七贤曾在这里饮酒弹琴,魏晋的风流气度曾弥漫在颍川的上空。 4. 晚上7时,终于在平顶山郏县出口处下了高速,离家越来越近了,仿佛在空气中嗅到了羊肉饸烙面的味道。 不经意看到了路边三苏墓的旅游标牌,原来苏轼父子的安身之地就在不远处。 宋时的郏县归属汝州的管辖。苏轼到汝州的时间,大约是在公元1094年的春末,那时他已经57岁。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向弟弟苏辙(字子由)寻求经济资助。 来汝州前,他遭政敌弹劾,被贬往岭南的英州(大约是今天英德一带)。岭南离中原千里,跋山涉水,拖家带口,需要一大笔花费。苏轼平日放浪形骸,并无甚积蓄,因而来汝州向弟弟寻求接济。苏辙在汝州做官,仕途还算平稳,兄弟俩相差两岁左右,平时常常互相作诗应和,情深谊厚。 据说,兄弟二人相聚期间曾去郏县城外的小峨眉山游玩。苏轼居高临下望去,但见嵩山隐隐,汝水悠悠,景貌颇有故乡峨眉山的神韵,便即兴表达了退休后来此归隐的愿望。 公元1101年,苏轼于常州病危,苏辙仍在附近许昌一带做官,便按照兄长生前的愿望把灵柩运回郏县安葬。后苏辙去世后,也安葬于此。再后来,有人把其父苏洵的衣冠冢合葬于此。这便是三苏墓的由来。 和李白一样,苏轼这一生都在大地上行走,离开故乡后便一去不返。初,从眉山县东入开封,科举取士,年少得志。然后一路宦海沉浮,辗转漂泊于杭州,密州,徐州,湖州,黄州,常州,登州,颖州,扬州,定州,英州,惠州,儋州,终卒于常州,长眠于汝州(郏县)。 这是一段通往他乡的跋涉,也是一次通往彼岸的远行。他也许早已把人生看作是一场诗意的出走,因而才会在诗中感悟:”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春泥。”,在词中感叹“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在信中对子由说“是处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独伤神。” 二弟嘀了一声喇叭,车子已经开到了家门口的菜地旁。三弟闻声打开家门,院子里温暖的光透过门缝照在我的身上。 行走的浪子此刻终于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