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暖神寒——《掬水月在手》观后
叶嘉莹先生年轻的时候真美,这是我忍不住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赞叹的。那样的一种美,清冷,端庄,也不失温柔。眉目里有一种超然出尘的清隽。这是现代人已经不再拥有的一种美。白先勇说:叶老师往那里一站,就是一个贵族,末代贵族的样子。 两个小时的纪录片,慢,悠远,古雅。整个放映厅只有两个人,我,和另一位陌生女士。中途进来几个年轻人,大概是看完了别的片子,过来要再蹭看一会儿的。不出五分钟,都猫着腰出去了。 许多长长的空镜头,春花,夏雨,秋风;冬雪,树影,荷塘,芦苇,月色;房檐,窗户,院落,小径;山川,草原,层云,潮声;没有人,只有背景中悠长的吟唱,和叶先生自己那古雅的吟哦,初听有些不习惯,渐渐地就会沉浸在声调的起落抑扬中,时间有种被拉长的纵深之感,会让人觉得彼时不知身在何处。 叶嘉莹先生家学渊源深厚,自己又天赋过人,而她与顾随的师生情谊更是珍贵。去往台湾时,随身只携带了她的听课笔记,当顾随得知她在海峡那边为生活琐事所困时那种惋惜和焦灼却又无可奈何,真正是令人唏嘘不已。看到旧北平的影像资料,和当时的一些照片,听着叶先生的娓娓回忆,想到另一位了不起的女性,写《巨流河》的齐邦媛先生。恰在此时,片中提到当叶嘉莹七十年代回到国内探亲写下《祖国行》后,台湾当局勒令从此不准发表任何叶先生的文字,与之相关的人也可能会受到牵连,当时在台大教书的齐邦媛先生却叮嘱一定要保持和叶先生的联系。这一节使我有故人重逢的亲切感。 叶嘉莹与齐邦媛二位都是历经了山河巨变,人世沧桑,无论是大的历史背景,还是个人的坎坷命运,都没能摧毁和磨平她们灵魂里那种与生俱来的高贵。这种高贵不是持才傲物,不是故作姿态,而是一种举重若轻。将人生中种种不可承受之重转化为云淡风轻的接纳,像古人对待万物变幻最终视为天命而接受的广阔与深沉。友人刘秉昭在采访中说:我会觉得我的一生能够遇到叶嘉莹这样的人是幸福的。这真是至高的欣赏与敬意,什么样的人才会拥有这样巨大的能量,让别人觉得遇见她是一种幸福,这种幸福不是肤浅的彼此交往,而是她用自己的精神使他人产生一种勇气能够坦然面对一切。 痖弦对叶先生的评价中有四个字:意暖神寒。谈到叶嘉莹先生对李商隐的词的解读,以及对化解当时台湾新旧诗人之间的鸿沟的贡献,窃以为痖弦的这个评价极其精准。也顺便学习了一下,关于李商隐诗中的意象和杜甫诗中的意象二者的区别与联系,李义山向内,更多的是对自我的深度表达,,而杜甫则是向外,对国家与民族有更广博的关怀。这二者也对应了叶嘉莹先生自己做学问写诗词的两个精神维度,一方面对于自身存在和命运的感慨与求索,另一方面对于传统文化的传承与维系不懈的努力和坚持。 影片中,诗人席慕蓉的镜头又让我平添许多感慨,毕竟席慕蓉是我们这一代人中学时的偶像,那时候很多女生都会背那首《渡口》:渡口旁找不到一朵可相送的花,就把祝福别在衣襟上,而明日,明日又隔天涯。时至今日,这一句仍旧熟念于心。没想到她也是叶嘉莹先生的学生。同属蒙古族。当她们站在叶赫河的高地上,远望草原上的千里阵云时,“十八岁的小荷子在八十一岁时回到了她的原乡”。这种旷古的乡愁也许并非单纯意义上的寻根,而是在宏大的历史洪流中对于作为人本身存在与意义的深沉追溯。 谈及当时取笔名伽陵时,说到伽陵频伽是梵文中妙音声之鸟的意思。以先生九十多岁高龄仍在不懈的推广诗词美学,确可担当得起这个名号。白先勇说叶先生所做的事跟他推广昆曲艺术一样,在当下这个传统文化表面上风生水起其实是日渐衰微的时代,都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叶先生自己对此其实是有特别清醒的认知。所以才会有那首《鹧鸪天》:明月下,夜潮迟,微波迢递送微词。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 这部纪录片也是有勇气的,在院线各类商业片的重围中,能以如此缓慢的节奏,如此沉郁的格调去讲述一位学者的生平。这个时代,对慢的事物已经很不宽容了。记得几年前看侯孝贤导演的《聂隐娘》,也是诺大的厅,寥寥数人,到中途还是几乎悉数退场,只剩我与好友二人。缓慢自有缓慢的力量,当人们在飞速闪过的各种信息和视觉图像中狂奔时,失去的绝不仅仅只是模糊的印象,更多的是感受力,那种对于美好事物深刻而持久的感受力。也许,我们是真的已经不在意是否还拥有这样的能力了…… “天以百凶成就一词人”,这是影片上映之后被反复提到的一句话。今天读阿兰德波顿的《艺术的慰藉》一书,其中有这样的话:“哀愁就写在人生的合约里”,是对理查德塞拉的一件纪念碑式的装置艺术,名为《费尔南多.佩索阿》的评价。“我们可以借着艺术作品的帮助而致力于理解——进而欣赏——我们实质上的微不足道”。以我粗浅的学识,不敢妄议这二者之间的内在联系,只是在叶嘉莹先生沧桑的面容与依然清润的声音里,感受到诗词艺术之美对于灵魂的洗涤与安慰。 是以为记,致敬叶嘉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