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自救日记
查看话题 >在深圳,一个女性的奋斗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波伏娃
然而,世界会为女性提供标价不明的捷径,但是当捷径和艰苦的道路摆在面前时,是一个人的性格敦促她做出决定,而不是一个女人的身份。
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她长出一口气,窗外夜色无边,只有满山的树影乌泱泱的铺展开去,无边无际,她知道附近有一大片湖,水的气息酝酿着,晃动了满山夜色,二十年来的流水岁月,暂时沉寂在山边微凉的空气中,眼前一幕幕不断展开,影色清晰,却像放着别人的电影,讲着别人的故事。
她来二十年了,人现在活的长,二十年在不远的未来也许只是一生中的五分之一,六分之一,但对于女人,最好的二十年,还是从二十出头那时候开始。她常说,没赶上四十年前深圳最好的时代,那个年头才是真正的白手起家,任一切野心,都能在这片空地上生根发芽,人和大地共同野蛮生长着,谁都能赚钱,钱,是以十万百万为单位计算着无分贫贱高低进入每一个有办法肯吃苦的人的口袋。“我来的时代,已经没有那样的光景了“,然而,对于一个从北方小城,三流大学毕业,却又无比巴望着要把这世界咬下一大口的女孩而言,也没有比深圳更合适的地方,如果他们都可以,她又为什么不可以?
当年的野山漫天漫地,当年整个深圳除了野山,就是野海,从罗湖火车站出来,扑面而来的潮热气息像条大狗,咻咻的直往身上扑,坐了三天两夜硬座搞的干燥不堪的皮肤一下子全部舒展开来,她眼中全是北方看不到的蓝天白云,饱和度直打到最高,还有沿路紫得热烈的簕杜鹃,她想,这可真是个好地方,来对了。
男朋友先来一步,在城中村租了房子,哪里见过这样的地方,楼跟楼靠的那么近,两边的人都能牵手,真正鸡犬相闻,地广人稀的北方,她从小住的是工厂大院,但是,眼前这一切多新奇,即使,暂时还没床,要在地上打地铺(好在天气热),就是,连抽水马桶都没有,要一个大桶接着水龙头,再用一个塑料瓢舀水冲,没有空调,一架扇叶发黄的电扇呼呼转动,从狭窄的楼道间抽取着空气,再翕动进这个15平米的房间里,绿花窗帘摆动着,遮盖住两个人的梦,酣然沉香。
她学广告,于是顺理成章做了广告,公司在蛇口,初级文案的月薪两千块,那时候蛇口的房价一平米也就两三千,她倒没想着买房,而是怎么消磨面前这广袤无尽的青春,广告公司里汇聚了各种奇怪人等,充斥着自由的气息,虽然整日加班,倒也其乐无穷。
世界袒露着无尽可能,就像一颗长满丰盛果实的大树,任她摘取,于是,第一个诱惑很快就来了,做的项目是千万豪宅,去访谈客户,男人穿的普通,无非是广东地区常见的中年男人,男人看了看她,笑了笑,主动伸出手,在松手的瞬间,稍紧了紧,她并不懂这意味什么,也不知后来男人从哪里打听到她的号码,只是偶尔会发短信嘘寒问暖一下,还会送点罕见的吃的喝的到她公司,她是想退回去,只是不知对方的地址,也没见有更多僭越,归根到底,她想看看他的葫芦到底能有多深。直到一天,男人约她吃饭,男人自小读书不多,最喜欢的就是这样有文化的女孩子,他在蛇口和福田有几套别墅,开外贸公司,他说,大家交个朋友。“
如果当时答应了这人,之后会不会过的轻松点?”选择的后果是灰色地带,而做选择的当下,只有是,和不是。后来她无数次听闻身边谁谁谁做了香港人的小三,五年赚了三套房,开豪车上班,生子上位,或者,不再工作,直接成了老板娘,她想过,这会不会成为自己的人生。她找了个上厕所的借口溜出来,在满眼金光的会所前,花大价钱打了一辆车,回到了城中村。别人都拼出来了,未必她不可以,何况她有爱着的人,人在身边,气息沉沉,思拊间男孩翻了个身,年轻的身体一寸寸舒展开来,肩膀宽阔,大手大脚,似乎没有什么他俩不能抓取,不能抵达的,“不用你给,我想要的自己会拿”,她想。
半年后,他们分手了,男孩吃不了深圳的苦,老家有爹妈安排好的工作,她正好迎来第一次升职,再一次选择,便剖离了人生道路。情伤剧烈,她请了一个月假,去云南疗伤,无数次想过拔腿去把他找回来,最终还是作罢,一个月后,再度抵达罗湖火车站,物是人非。
从此埋头苦干,做广告昼夜颠倒实在平常,身边人聚聚散散,时间转瞬到二十八岁,朋友介绍,她认识了他,后来她常常想,如果那时没有结婚,接下来,会怎样?在中国最大的地产广告公司里,已经做到了创意总监,该拿的奖也拿了一些,听说做真正的创意还是要去广州北京上海,北上太远,广州说去就去了,她又想,自己总归是要结婚的,不和他结,也要和别人结,单亲家庭长大的女孩,总归想给自己建立一个完整的归宿,她想有暖暖和和的房子,有个人等待她晚归,写了那么多华丽旖旎的楼书做了那么多富贵逼人的豪宅见了那么多有钱人,原来这个女人的内核就那么简单,就那么微小。
男人低头看着她笑,肩膀并不宽,眼镜后面的光很温和,很可以依靠的样子。
于是便结了婚。三十岁那年,买房准备付首付,蛇口的新盘,南山脚下,推窗就是长了二十年的老榕树枝叶牵蔓,再稍远一点,是海,海风挟着满心欢喜摇曳着,浮动着,海天相连,直长进了她每晚的梦里,男人搂着她的肩膀,她抚摸着肚子里六个月的孩子,是每本楼书上用烂的素材图片,但此刻才知道,其实真不介意自己变成图中人,那是实打实的幸福。
接着,他就出事了,加班夜归,开车过于疲劳,撞到渣土车,没系安全带,人刹那成了血葫芦,车几乎被压成了钢板,送进医院时,一度呼吸停止,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她还在加班和团队开创意会,一瞬间天花板都在晃动,稳住自己,立刻打车赶到南山医院,医生说,做好心理准备。近三十个小时的抢救,分针不走了,秒针也不走了,时间变成了老旧的水龙头开始嘀嘀哩哩的漏水,一下,很久之后,又一下。三十个小时之后,人救了回来,送入ICU,大脑重度损伤,陷入植物人状态,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苏醒,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一辈子。
也许,当战争来临时,男人会在战场冲锋陷阵,但战争过后,修复满目疮痍的,总是女人,她们到底哪来那么大的耐心和毅力,她们哪来的坚信不疑和水滴石穿的信心?还是世界给予女人的可能本就有限,于是,她们选择坚守自己的选择,一点点的,持续的,找寻着,修补着,维系着那丝线一般脆弱的可能。
她的肚子越来越大了,他依然没有任何苏醒的征兆,她每天中午和晚上和婆婆轮流到医院送饭照顾,陪他说说话,然后,再回到公司开会加班,现在,这份工作之于她变得异常重要,薪水不多,却维系着这个小家的运转,她没时间崩溃,更没时间考虑将来的路要怎么走,她怕的是,一旦多想,那就根本没胆量再迎着明天的朝阳跨出再一步了。
六月是深圳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夏季的高温能持续四个月,每天三十一二度的太阳,从上午九点就开始直射地面,人走在水泥路上,变成了加热的锅底上滚动的肉,人这渺小的个体,喜怒悲欢,在这明晃晃而暴烈的世界中,一瞬间便蒸发成了烟,消散在带着鱼腥味的海风中,“没事,我没事,能扛过去”,同事问她,她总是这么回答,日日经过的那个楼盘,本该成为一个巢,首付化成了手术费和三十天的ICU费用,销售反复问她:姐,你真的要放弃吗?二期再出来可就不是这个价了。
十月的一个夜晚,阵痛开始,她拎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袋,和婆婆打了一辆车去医院,她一阵阵吸气,握住自己的手,没关系,婆婆在身边,老公也在身边,只是在同一个医院的不同楼层而已,好在,孩子顺顺利利的出生了,哇的一声啼哭后,她被递到女人手上,是个女孩,眼睛又大又黑,天生的好头发,都说女儿像爸,没错。
日子就这样溜走着,再强烈的痛苦都会淡化,消退,希望慢慢的平静下来,融进生活的肌理和琐碎中,给日子打了底,抛了光,人抱着这一点点指望,就可以活下来,真的,中国人都是这样活过来的,只要把每天这样过下去,建立起规律和秩序,就总是可以忍耐,何况,还有了她。
他却突然醒了,没有电视上那样的戏剧,医生电话打来,她赶到,男人还不能认出人,但是眼睛能转,手指能动,女人等医生护士都离开了,把他的手贴到自己脸上,眼泪濡湿了男人的手指。
男人渐渐好起来,渐渐,可以认人了,说话了,走路了,自己吃饭了,上厕所了,逗女儿玩了,不久之后,一切就能恢复原样,房子没了,再买就是。但是男人的大脑受到剧烈创伤,从此,再也没工作过。女儿两岁那年,她想,在这样下去不行,上学要学位,蛇口的房价每年都在涨,再租房,一家人颠沛流离的日子没个头,这么打工下去,就再也买不起房了,资深创意总监的名头说起来好听,其实,鸟用没有。
于是,女人悄悄拉了两个搭档准备创业,每天加完班还要找个地儿密谋发展大业,选址,资金,班子都是问题,咬咬牙一个人投了二十万,她倒不怎么愁客户,都是专业强的人,花开好了,蜜蜂自然会来。公司很快注册了下来,她在华侨城附近租了几百平米的厂房,当时最流行的工业风,挖来了以前一手攒起来的团队,一切如其所料,根本不愁生意,那是地产广告辉煌的中晚期,只要不挑客户,总会有的赚,前老板终于知道手下爱将原来自己创业去了,成了竞争对手,也没什么好说,“她有她的重担,换条路走,是个捷径”。
房子决定的很快,买的也很快,蛇口,前海中心区,五百强和高科技企业的未来总部,临海,一梯两户,带一个数十平米的院子,这时候蛇口的房价早从几千块一平米涨到了两三万,一家人站在落地窗前,再次看向外面遍地绿荫,往来皆新贵,谈笑IPO。
怎能没有志得意满,怎能不相信有天命相助,怎能不确信光靠自己的双手,就能解决一切问题,随时随地给家人挣一个未来?
深圳是个好地方啊,只要不信命,就算不走捷径不当小三,认认真真勤勤恳恳也能打下一片天地。
生意持续发展,公司很快扩张到五十多个人,客户还在不断找来,女人开始看别墅,三十中旬的年纪,身上没两三套房子,没住着别墅,哪敢跟那些地产开发公司的营销总监平起平坐,简直毫无话语权。说起来,深圳还是小有小的好,宝安的别墅区说起来座山望水,坐落在一片山林密野里,其实开车到南山也就半个小时不到,去上海发展的老同事买的别墅在闵行,开车到徐家汇要一个多小时!而且,空气真是好啊,蛇口的人越来越多,华侨城也什么人都能住进去了,宝安这还跟绿野仙踪似的,几大片山围着绕着,铁岗水库堪称巨型,地图上一看她都那绿色和蓝色的面积震到了,而真的去看了,还是觉得,人啊,天生就是要住别墅,人少,清净,有天有地,邻居都知根知底,这么些年,也该舒展舒展了。
买了。怕什么呢,那么难的日子都过来了,两套房的房贷算什么,公司就算做不到中国最大,做到深圳最大也不错,何况她还打算开源,做做其他的投资。女人的中学同学,现在是老地一家工程公司的负责人,公司内部每年都有集资投资公司在建项目的金融产品,“这个机会真不错,百分之三十的回报率“,投个两百来万,前海的房子就能提前还贷,再滚个几年,女儿出国的学费也有了。
当她一个又一个电话打过去都是空号的时候,她的心直一路坠到了胃里,变成了冰坨变成了钢球,把胃砸出一个窟窿,凉丝丝的风刮进来,直刮进每个毛孔。那是十八楼天台上的风,真就那么凉,那么烈。
老同学卷了同学们上千万的钱消失了,跟没来过世间这趟似的,哪管那些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人们,有两套房的房贷要背,有国际学校的学费要付,有公司每个月的房租和工资要发,说起来,人一生中难熬的时刻可真太多了,有些时刻,一个人进了死胡同,想不通就是想不通,过不了就是过不了,终其一生,人真正的对手没别人,就是命运,人能跟命低头,和平共处,就不会拧巴的让自己受不了,但是,她不信,为什么是自己,凭什么是自己,自己两肩担一头,赤手空拳打了个天地出来,这种事,老天不该让她碰上!
十八楼的天台,她心不在焉的就上来了,几个通宵没睡,任谁劝她都恍然不闻,世界突然嘈杂的不可思议,无数蜜蜂飞舞,嗡嗡嗡,嗡嗡嗡。突然,脑子里一根线“啪“的崩断了,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来的,等回过神来,脚下,已经悬空了三分之一,她看到眼前是辽远无边的蓝天白云,风变大了,一瞬间脑子里滚过千百万个镜头,最后定格在女儿的脸上,一句话在脑子里反反复复,“你不能跳“。
女人确诊了重度抑郁症,这一年,她三十六岁。
你知道吗,得这种病最可怕的不是心情低落到想死,而是完全丧失思考和判断能力,吃药,会平复自杀的欲念,却会让人变得迟钝,麻木,躁郁,发胖,反复无常。
客户还是陆续的找进来,她却执意要跟搭档拆伙,苦劝无用,拆伙之后,女人带着几个大客户独自注册了公司,她在吃药,她相信自己会变好,有那么一段时间,药物发生了作用,她可以再度想创意,指导下属执行,她的思维空前活跃,一度火花四溅,然而很快,她又陷入低沉,怀疑一切,怀疑自己,甚至怀疑老公出轨。她吃药,以为自己好了又停药,她胖了,以前的衣服再也穿不下,她和客户不断发生口角,无数次在会议上大骂出口,拂袖而去,她得罪了从前帮过她的老朋友,客户一个个解约,她在自救和求救间辗转往复,她在狂怒和不言中挣扎泅渡,最后,公司关闭了。
事后回想,这段日子里唯一没把自己彻底逼疯的决定,是卖掉了蛇口的房子,用买的钱填了别墅的贷款和其他窟窿。
她搬离了市区,在宝安的青山绿水间如同魂灵游荡。
年轻的时候,真是很容易就决定,过不去了,这次真过不去了,其实放长了看,人生要过的坎多了去了,过完这关,还有下一关,高峰低谷,循环往复,关关之间,相连的才是更广大的人生,可千万别把老天看扁,也别把自己看死。
空白了很久,三年多?四年多?在深圳快二十年的人生,都是工作工作工作,现在,生命突然一下子变得漫无边际起来,她去全国各地访友,游玩,她想考国美的艺术管理研究生,便考了,也中了,工作依然是她的肌肉记忆,一带一路热火的时候,她试过在北方老家找商业机会蹭政策大势,她又认识了新的投资人,也认识了新的心理医生,她不再抗拒吃药,不再心存侥幸自己能一吃就好,她也不再苦苦期待着那个卷钱老同学能从天而降,她陪女儿画画,弹琴,她跟抑郁耗着,直把自己耗成了这场相遇的旁观者,放弃希望,反而充满耐心,她要看看,谁能耗到最后。
是怎么听到她的信息呢?
“你知道么?她接了一个项目,自己做,写文案写策略还要指导兼职的设计师”
“当了那么多年老板,现在全部一个人搞,落差太大了“
“时代不同了,现在客户都是95后,做内容玩抖音都比广告公司溜,四十岁的人服务起来真是蛮辛苦的,跟不上节奏吧“
传言传到当事人的耳朵里,她刚从一个比稿会议上离开,提案稳定输出,赢了。
茶水间里,她倒了杯热水,吃了药,客户请吃饭,她拒绝了,现在她只能喝很少的酒,“我们还是在合作中加深情感吧“,楼下,他在车里等候着,准备待她结束就去接女儿下课。
窗外的山林跟前些年刚搬进时毫无二致,山风从水面吹来,挟着楼下小孩隐隐的笑闹声,她长出一口气,二十年来的流水岁月,暂时沉寂在山边微凉的空气中,二十年后的人生,从现在开始也未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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