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校的狗又睡着了
掉出计划的时间,例如学生没有作业的假期,失业后的空白,离开一个城市时出租屋最后的有效期。适合用来做掉出计划的事,比如考驾照,比如学一门语言,比如给自己进行本应由大学提供的通识教育。
这一次我选择了考驾照,因为停药后我开始学习做一个负责的人,听说这种人都有驾照,听说他们还都会ps、编程或多门外语,永远在努力使自己成为生活中的全栈程序员,像那种很厚的瑞士军刀,充满了功能。
上次我选的是学摇摆舞,我本来想学踢踏舞的,那时候我看了在网络上广为流传的北野武踢踏舞演出录像,我的心随着他灵巧的的双脚下的舞台一起震动。我去了广州本地的一家爵士舞培训机构,客服说这个季度没开零基础踢踏舞课,我想那学个接近的也行,以后去的城市不知道有没有这些花样,要抓住机会。然后我就报名了零基础摇摆舞课程。出租屋里大部分家什都寄走了,空荡荡的,刚好适合我进行摇摆。
摇摆舞相比其他舞蹈比较随性,甚至有点粗鲁。上课前,为了预热心境,我看了好几部舞蹈类的老电影,《雨中雨》、《随我婆娑》之类,甚至还有《闪电舞》和《跳出我天地》。那个演了三十一部歌舞片的舞蹈演员,消瘦的弗雷德·阿斯泰尔,在黑白片里穿着礼服和漆亮的踢踏舞鞋,在工厂车间或者甲板上突然舞动起来,在剧照里,他的瘦削过分突出,修长又灵活的四肢、服帖的头发大眼睛大下巴,让他看起来像一只动画里的青蛙,跳起舞来同样很轻盈,却展现出静态的照片里缺失的稳健。
舞蹈教室在工人文化宫,第一天上课我去得很早,在两面墙都是镜子的大房间里谨慎地注视陆续到来的学员,从他们的交谈中听出,他们大都去过这位老师举办的舞会,索迹来参加他的课程。空气中突然出现我后来得知名为布鲁斯音乐的音乐,视力范围内的所有人都开始扭动,我看到镜子的最深处我束手束脚地坐在沙发上,两个静止的我中间是舞动的人和他们的镜像,然后我站起来加入了他们。老师很年轻,五官的边界清晰,眉毛像是马克笔涂上去的,“先不用考虑动作,”他说,“让身体找到音乐,然后进入音乐,不要分开。”真够迷幻。老师的工作就是跳舞和教别人跳舞,每周都在工作室举办舞会和大家一起跳舞,或者去各地交流跳舞,令人不禁怀疑节假日他会不会换上正装去办公楼度假。
那个月的四节课我们学了一支舞的四个小节,这四个小节可以在任意一支布鲁斯音乐,即由许多四个八拍构成的音乐里循环跳到精疲力竭,至少在那四堂课里我们是这么做的。
第三次课的那天,我在家里戴好耳机,从等电梯开始就蹦蹦跳跳的,到了小区门口,我发现门禁卡跳丢了。我摘下耳机沿刚才跳过的路找回去,在电梯口找的时候,想到刚才在这里蹦跳的自己,觉得很气恼。找了一个来回,没有找到,我回到小区门口问保安,他说也没有人捡到。
下课的路上,我好像轻松了不少,反正卡已经丢了,不如趁机没有忧虑地跳。回到小区,我又去问保安,看有没有人捡到我的卡。
值班的人不是傍晚的那一个,他看着我,表现出不信任,犹豫地说,“是有人捡到一张,你的是什么时候掉的?”
我说:“七点左右。”
他说:“但我换班的时候同事说这张是六点捡到的。”
“那很有可能是我的呀。”
“你怎证明这是你的?”
“小区业主的卡都只能开自己那栋的门禁,我的卡是1座的,刷不开2座的,所以你和我去刷一下我那栋就知道是不是我的了。”
“但是有些卡所有楼都可以刷开。”
“那就去试一下呀,如果只能刷开我那栋就是我的。”
从这里开始,我们的交流就停止产生交流的意义,他咕咕哝哝,坚信我无法证明卡属于我,我则重复地说“试一试不就知道了。”我知道他不是不能理解,是不愿理解,但确实,即使那张卡只能开我那栋楼的门,也不一定是我的。
我们在黑暗里僵持了一会儿,我意识到今晚不可能拿到卡了。
我们站的那个出口,门上堆满了茂盛的藤蔓植物枝条,前段时间枝条上开了的梅红色的花,有很讨人喜欢的香味,我不认识这种植物。在生科院的时候,我常常会因为叫不出植物的名字而感到自卑,因为在我们学院,这是很丢脸的事。我很长时间不再在人前表示对植物的爱,因为怕被同学嘲笑,“既然你很喜欢这棵树,怎么叫不出学名?”离开生科院,我又可以坦然地展现对植物的无知和喜爱了。闻到花香那天,我心情很愉快,过门禁时向站在花下的保安问:“这个花好香呀,是什么花?”保安并不想理我,“不知道”,他说,示意我不要站在门口。
没有卡,我站在楼下等其他人回家,好顺路进去。我想,我那张卡是太干净了,早知道我就把前几天买来做笔记的贴纸贴几个上去,我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向保安描述:“上面贴了五个直径5毫米的红色圆形贴纸,在卡的背面左下方排列成直线,圆点之间的平均间隔为8毫米,贴纸质感平滑,不是磨砂也不是亮面。”顺便再拿出手机,给他看那种贴纸的购买记录,“这样可以证明了吗?”
第二天,什么也证明不了的我乖乖去物业重新办理了一张门禁卡,以在最后两个星期自由出入小区。我把书桌和已经空了的书架都移到房间的一角,腾出一小块空地,把地板洗得精良干净,然后穿袜子在地砖上复习学到的舞,或着跟着其他种类的音乐随意扭扭,有几个晚上也在在关了灯的阳台跳。某天下午,一支音乐播放到一半的时候,我接到眼镜店打来的电话,通知我去取眼镜。
之前那一副铜黄色的已经坏了很久,这次换新的,店员说服我购买了渐进多焦点镜片,我自己更倾向于折射率更高、镜片更薄的,但实在没禁住他的劝说。“你的度数没有很高,折射率1.64和1.71的厚度差别不大,多花几百块不值得,还是买这种多焦点镜片更合理,看远看近对应不同的度数,眼睛会很舒服,转换视线也不会头晕。”我说,“不会头晕确实很好。”
离开前的的一周,每天下午两点,我居住的那片区域就开始下暴雨,乌云总是从身后出现,压过头顶,慢慢前往视线远处,江对面的城区。阳台的左侧是一排扁平高大的建筑,平日里我常常抱怨它遮挡了江水和阳光,那几天下暴雨的下午,它像一块幕布,使幕前的事物突出,它呈现着雨,不均匀的雨在风中像窗帘一样飘动,幕布之外雨看不见,融进背景的灰色。
现在我戴着这幅眼镜,视线右边的手机屏幕弯曲,翘起两角,APP右上角红色标点里的数字跑到了一侧。我找出以前那副眼镜,戴上后从侧面观察手机,单焦点镜片的也同样会造成这些扭曲。事物的边界一贯随着光或热扭曲,练车的时候,教练让我们盯好车头中点与右侧边线,边线在接近发烫的车头时堆叠成冰淇凌机末端的波浪。
考科目二前一天下午我坐在办公室等教练,那天要去熟悉场地。岳阳有驾考中心,但驾校都帮我们约临湘的考场,更早以前是在汨罗,那时候得提前一天去,住一晚。我问教练为什么不在本地考,教练说那边的停车位比较宽,考试更容易通过。去年岳阳市的民意调查,这间驾校是最后一名,今年他们全力改善这种情况,校长告诉我们,现在严格禁止贿赂行为,不抽学员一支烟,不吃学员一顿饭。
过了和教练约定的时间,他还没来,另一个教员领来了一名新学员。来报名的是一个中年男人,慈眉善目,留了革命风味的梯形胡子,他对客服女士陈述自己的情况,“所有的农业车驾驶证我都有,收割机、拖拉机、推土机,我都会开。”客服女士和他之间放了一瓶香槟粉色的多头玫瑰,她回应说:“学起来应该会快一些。”领这位新学员来的驾校教员在一旁附和,“他开车没问题,他只是没有证。”中年男人在客服的指导下开始在“驾校一点通”上做题。
驾校旁边是中储粮的仓库,驾校内的小块田地里最近都堆满了稻壳,昨天被统一点燃烧掉了,驾校教练的亲属们之后会利用这些灰烬作肥料,种一些蔬菜。火焰矮小,安静地燃烧,黑色的区域的面积慢慢扩大,谷壳粗糙,散发着热气,令人想起动物的皮毛。谷堆冒出大片灰色的烟,我们就在烟里一圈圈地转,衣服上吸满了烟尘。驾校门口有个老太太也总烧东西,她的背已经完全弯曲,腰和腿呈锐角,胸口离地面很近,她好像看不到路人,总是炯炯有神地盯着地上的杂物,一点点把它们扫拢,烧干净。
八个粮仓排成两排,粮仓下半部分是浅蓝色,上半部分是白色,高处有小小的方形全金属蓝色窗户,窗户上接了机械臂,通过一根钢导管连到低处,一个穿绿色迷彩风衣的员工拿着他的工具,在底下转一转,高处的窗户就慢慢关上或打开。粮仓的底部有突起的圆形通风管道,平时都关着,侧面和上方有旋钮,像一排蓝色的没有指针的闹钟挂在墙角。需要通风的时候舱门打开,通过革布的软管连接墨绿色的抽风机,管道里气压很小,绿色软管就像老人的脖颈一样皱缩起来。
这两天气很热,太阳把铝板照得发紫,方向盘变得很松,在我手上几乎快滑出去,背带裤的袋子掉下来束住两臂。只有在下小雨的时候,驾校里那些鸟才会像灰烬那样飘飞,现在,它们毛绒又浑圆,阳光逼迫它们健壮。学员车开得缓慢,驾校里的狗漫不经心地从车前跑过,成排扁平的乳房像钢刀一样坠着。像大部分驾校一样,也像大部分生活一样,这里充满了狗。这些黄狗在一切地方睡觉,桔子树下,停车位上,道路中央,车底,车轮旁,它们把半个肚子暴露在阳光下,蜷成一团或侧躺着,我们隔着大老远就开始鸣喇叭,它们不紧不慢眯着眼睛等车轮快压倒爪子了才起身跑掉。
练完车看到粮仓在存入稻谷,传输带从低处向高处运输,谷粒从每一条运输臂的顶点呈抛物线撒下,落到另一条传输带的下方,这样一节一节地被运进仓库,谷物移动路线的上方拉起了一小片红蓝条纹的遮雨布,夕阳从屋檐和塑料布的间隔扫进来,黄色粉尘在这束光里浮动。从我家走去驾校要经过哨所路,路边大都是洗车店和建材家装店,钢筋堆在一起,像自动铅笔芯,店员一次性拿着五支,放到电锯下面,切割成固定长短,一段段砸落在地上。有一天中午路边摆了一把办公椅,皮革椅座中央被人点燃,椅子保持着正常的姿势,很奇怪,或许我期待它像塑料一样,对于燃烧不要太冷静了,可以适当蜷曲以传达察觉到了热量。
练车的时候,我时而会出现断片的状态,将那种状态称为走神可能不够恰当,我的确将一切注意力集中在标线上,试图理解当时的情况,后视镜里那些距离、位置、转角的含义,以推断下一步动作,可是我什么也理解不了了,甚至包括移动的方向,随机转动了一下方向盘后在教练困惑的眼神中把车停下。这种情况类似于在电影院里,荧幕上的角色突然换了一种你没有听过的语言,人物的动作也停止传达任何含义,你困惑地盯着眼前的画面。悄悄环顾四周,身边的人正匀速把爆米花送进嘴里,没有抱怨任何异常,你只好扭回头,盯着屏幕,等待翻译功能回到光线。有一次我不小心买到4D影厅的票,座位随着剧情左右摇晃,或震动,大部分时候超出了剧情的需要,在角色平稳行走时座椅也大幅摇摆不停,让人以为自己在看巴士上的电视,而巴士正在乡村土路上行进。在这种荒唐的振动中,理解的缺失反而显得无关紧要一些了。或者,像是阅读的时候,词语突然停止产生含义,有时候是很日常的词,例如“雪白的”,“明亮的”,“广场”,可是大脑无法翻译出对应的画面,我像是被迫离开了作者身边,他停止讲述,等着你记起这个词的意思,等你再次按他讲述的想象出画面。在我的经验里,如果真的停下来想,目的反而难以达到,要像在电影院一样,让影片继续播放,故事继续进行,靠流动来解冻,理解是发生而非被重新捕捉的。我把这种跌落出秩序的现象称为弥散,或失去边界。
在重新择业的过程里,我考虑过的一个职业是园林景观设计师。在这样的时间里,人们容易做一些漫无边际的职业规划,这些假想因为无障碍、无牵绊,得以迅速占领意识,变得近在咫尺,比如去航船上谋个生计,比如去当护林员,这些职业散发出崭新的合理性。景观从业者在绘制工程图时,往往要先画出植物成熟期的边界,乔木、灌木以标出中心点的圆圈表示。植物栽种后,要经过很多年,冠幅才能成长到工程图上的大小,而它的投影必然参差不齐,有些蔓延出工程图里规定的区域,有些又凹陷,无法契合预设的边界,植物是不成熟的填色者,有些园艺师希望植物能获得宝石的特质,就手动修剪出齐整的直线或圆弧,可是植物总是会暴露自己是植物,太阳低的时候,影子被拉长、放大,空隙、凹凸不平一一展露出来,风吹树叶,帮它化成烟雾和波浪,越出轮廓,形成陆地上的风波。
这样掉出计划的时间,生活好像只有一些旧事的余韵、一些刻意营造的生活规律和一些从将来蔓延过来的明灭不定的火苗。顶楼的水箱彻夜嗡嗡地响,台灯的插头也有电流的声音,家里盆栽感染了很久了的煤污病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只好整株整株地丢出去。吃过晚饭,外婆笑着谈起在外公的葬礼后因孝顺在老家“走红”的舅妈,“人人都羡慕我有这个好媳妇,像演小品似的,那一场之后就红了。”火车经过外婆家对面那排房子的背后,墙面就随着轰隆声抖动起来,灰尘游进波动的空气里,光脚踩进墙面,墙与光互相渗透。
我在家的这段时间好像很多亲人突然就老了,外婆被医生嘱咐不能再操劳,要服老,她说外公的葬礼唯一遗憾的是没办追悼会,“普通人也得把一生记下来呀。”奶奶也被完全禁止下地去养护那几颗菜,手比以前白净了很多,卡在皱纹里的泥土终于洗干净了。邻居的老人不肯再穿新衣服,说“我穿不上了,不要买,之后不好再给别人。”外公还在的时候,即使口齿早已不清,和外婆两人还是互相骂骂咧咧的,外婆给他剃胡子的时候都僵直着脖子,青筋鼓动,瞪着眼睛,不愿放松和服从。外婆拿着电动剃须刀,一手固定外公的头,复原他脸庞的边界,我趴在桌上看着他们,那个剃须刀后来里和外公一起埋葬了,是为在那边的生活准备的日用品之一。
学这些七零八落的东西,或许都可以归结为学外语,公路上的各色虚实线,路边的交通指示排,以前只是背景,是安静的色彩填充,现在就开始发出声音,传递一些信息,改变了人的目光。懂得这门语言的人,就都暴露在这些信息里。那些随着耳机里的音乐跳舞的人、叫得出植物名字的人、懂得镜片的种类的人、真的去了人际罕至的地方守卫森林的人、生活在海面上的人、年纪很大的人,也都像是学习了一门小小的外语,能破译某些在不懂这门外语的人看来只是嘈杂的背景音的事物,他们也会尝试着翻译,翻译虽难达到彻底还原,但人们还是希望听他们讲,也把自己通过小小语言看到的事物翻译给他人,以稍稍接近彼此的眼睛,理解彼此的视线。“很难讲”,但还是应该尝试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