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玉仙

姥姥和姥爷吵了一辈子架，可他们还是生了四个女儿、两个儿子。

大女儿要强、三女儿秀美、小女儿勤快，二女儿嘛？——实在找不到好的形容词来形容她。但她出生的时候，姥爷正顺风顺水呢，于是给她起了个名字——黄玉仙，她就是我的二姨。

二姨一点都不仙，甚至“凡”到几时几年都不知道。

那时候，农村还处在人民公社时期，大家虽然干得热火朝天，但是挨家挨户都吃不饱，所以偶尔去地里摘点粮食也是时有发生的。

天未亮，大姨就带着妹妹们出动了。刚一下地就跟几只饿了的小老鼠掉进米缸一样，连扒带挠地刨起了红薯。不一会儿，大姨抬头放哨，咦？不对啊，地里怎么只有两只，回头一看，二姨还在路边畏畏缩缩着，大姨又不敢大声喊她，只能啐了一口继续奋斗。

结束时，二姨怯弱的说，“姐，我腿软，下不去地”，从此二姨就被“盗薯小分队”给除名了。

一晃，黄玉仙长到了十七岁，到了该定亲的年龄。

姻缘这个东西，该是谁的，就是谁的。

心气极高的大姨，偏偏嫁给了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在姥爷忙着接待前来给二姨提亲的媒人时，大姨却告诉姥爷隔壁朱粱村有一个小伙子不错。这个小伙叫粱永斌，上完高中又去参军，刚刚退伍回来，据说家底也很殷实。于是大姨托媒人牵线搭桥，梁永斌才和二姨得以顺利相了亲（大姨是因为自己男人而不甘心，还是对梁永斌有点意思，是个岁月的谜）。

那时候的梁永斌，帅的哟，和刚刚出道的唐国强一样帅（后来看到梁永斌年轻时的照片，完败！），加上当过兵，让他一下子光芒四射。没想到，梁永斌居然看上了黄玉仙。于是只上过小学三年级、从来都低头抿嘴笑、还算美丽的黄玉仙，就这样嫁给了梁永斌。

没多久，黄玉仙就怀孕了。

梁永斌被父亲的朋友安排在县城的面粉厂上班，平时总隔三岔五的回家，忙的时候就住单位宿舍。有一阵子，梁永斌好久都没回来了。男人的下面是夏天的蛇，总是停不下来。梁在外面有人了。二姨倒没怎么样，家教甚严的公公却不行了，让二姨住到了梁永斌的宿舍。走之前，还支招，梁永斌去哪就跟到哪。二姨还照做了，尽管梁永斌一直没给她好脸色，二姨还是像他的连体人走到哪跟到哪。

一来二去，梁永斌和他的相好不了了之了。

二姨也算争气，上来就生了个大胖小子。

这个男孩起名为粱艺杰。

生了儿子的二姨，对上对下还和之前一样。聪明能干的梁永斌日渐成为了厂子里的骨干，很快分到了县城的一个房，于是他们一家三口搬去了城里。在农村极其贫乏的岁月里，二姨时不时的给我们家送一些春都火腿肠和大白兔奶糖之类的，成为了我儿时最甜蜜的回忆之一。

而我和二姨寥寥的回忆就是有一次妈妈把我送到二姨家，二姨家种了几棵梨树，那年的梨树结得特好，梁永斌家来了客人都夸赞不已、心心念念，大家都盼着梨长熟呢。那天下午，二姨挑了几乎是最大最黄的那个，伸手拿给我，“给，尝一下好不好吃？”我看着二姨的笑脸，甜到了心里，因为我是第一个吃到梨的人（为此还惹得梁艺杰有些不开心）。

二姨家的日子越过越好了。梁永斌混上了副厂长，二姨也在面粉厂当工人，而我的表哥梁艺杰，更是别人家的孩子。他学习成绩非常的好，还特别喜欢文艺的东西。每次去表哥房间，总能看到他画的画、做的根雕，他自学了吉他、还写了很多很多诗，院子里也种上了大片大片玫瑰花。他总是穿一件灰夹克、白衬衫，胸前还别着一只钢笔。在那个时候，他真的就是我心目中对长大的美丽幻想（现在想来就是县城里的小资青年吧）。

所有人都说二姨命真好，二姨依然和之前一模一样，并未觉得上帝有多宠爱她。

没多久，梁艺杰不见了！

所有人都疯了似的找他，在那个没有监控和电脑的时代，大家真的是挨家挨街的找。等到十几天后，终于找到梁艺杰时，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这就是梁艺杰。他头发乱飞、满脸污垢，嘴里不知道嚷嚷着什么，身上的衣服几乎都没了。

梁艺杰疯了.......

梁永斌和黄玉仙把儿子带回家，院子里的玫瑰开得依然很好。粱有些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二姨倒没表现的异常，很快带表哥去精神病院看病。在接下来的几年里，梁艺杰就反反复复在精神正常和离家出走的轨迹里来来去去。

听到表哥傻掉了的消息，我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

后来的后来，才知道表哥是因为一个女孩子而精神失常了。

梁永斌时常情绪暴躁，还把气撒到二姨身上。他也想过再生一个孩子，但是二姨却迟迟怀不上了。

日子挨到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醒了一大批人，许多人纷纷办厂子搞企业，县城里一下子多出来好几个大大小小的面粉厂。随之，梁永斌所在的国营面粉厂失去了竞争力，而二姨也光荣下岗了。

好在梁艺杰终于恢复正常了，但是他已经错过了高考和读大学的机会，连个像样的手艺都没学到，整个人也因为长期服药臃肿了很多。但是凭着梁永斌的能力和影响，以及县城的相对优越条件，很快一个农村女孩出现了。

她叫樊春丽，一个像桃花一样漂亮的女孩，她似乎知道表哥的情况，但是泼辣大胆的她，相信表哥已经都恢复正常了，最重要的是，她看上了表哥家的条件，以及成为城里人的诱惑。

很快他们俩就结婚了，结婚那天，樊春丽穿上了尾摆很长的婚纱，化上了很浓艳的妆，表哥是真的很幸福吧，他抱着樊春丽湿吻了好久，在那个相对保守的年代，这一举动让一众亲朋又羞又喜。而表哥不知道，这成为了他一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人生高光时刻了。

也许姻缘这东西，该是谁的，就是谁的吧。

樊春丽很快给表哥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孩子都长得像洋娃娃一样，可爱极了。第一次当爷爷的梁永斌自然是开心的不行，对两个孙子好到不能再好了。而二姨还是像往常一样，或者说像一个奶奶、一个婆婆该有的样子一样，对待她生命里的这些人。

养两个孩子是真的要花蛮多钱的，梁永斌在面粉厂朝九晚五的上着班，二姨在附近的厂子里打着零工顺便带孩子，表哥外出到北京上海的工地上打工，而樊春丽自觉的过上了金丝雀的小日子，喝喝茶，敷敷面膜，涂涂美甲。

而我也很快念到了高中，因为在县城一中上学，所以时常会去二姨家坐坐。有一次二姨给我做了煎饺，那叫一个香啊，因为碗底的油都快反照出我的影子来了。结果晚上半夜醒来，肚子疼得我冲向了厕所，刚脱下裤子，就晕倒了，原来我的急性肠胃炎犯了。等我醒来的时候，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二姨对我太好了。

二姨不只是对我好，对所有人都很好，姥姥姥爷临终时都是二姨守在床前的，樊春丽一直和梁永斌不和却极其尊敬二姨，表姐表弟们一直高票投出二姨是我们最亲爱的姨妈，连他们家里的狗狗都最听二姨的话。

可是生活光靠这些是不够的，因为过分的溺爱，梁永斌的两个洋娃娃孙子学习成绩都不怎么样，但是特别爱吃，很快他们变成了两个小胖子，一晃两个小胖子也都十六七岁了。梁永斌的面粉厂和他的身体一样，每况愈下。二姨也因为年纪太大已经找不到什么工作了。这时候，已经三十多岁的樊春丽才惊醒了。

儿子永远是一个女人的理想。樊春丽知道她的理想长大了，要开花了，她得用钱去灌溉他。因为她的儿子们就快要面临结婚的问题了，而房子还是许多年前梁永斌分的那套老房子。

于是她和表哥做起了卖衣服的生意，天不亮他们就起床，去各个集市占位置，然后一整天嘴巴不停、讨价还价，晚上再风尘仆仆的回来。还好樊春丽嘴巴还是可以的，挑衣服的品味也还不错，所以多少也挣了个钱。

有一次恰好赶上了我们村的集会，中午的时候我去喊他们来家里吃饭，印象里那个像桃花一样的樊春丽，早已失了颜色，像一团皱皱巴巴的纸，在集市上被吹来吹去。她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手上的美甲都没了，她还是努力微笑着拒绝我的邀请，让表哥和我回去。

天气是轰热的，太阳就在头顶，我和表哥的影子特别醒目。

他和我抱怨着梁永斌一辈子也不在面粉厂捞点什么东西，现在可好了，反倒被其他几个领导联合起来排挤；他也遗憾自己什么技术也不会，只能每天这样勉强度日，再去学点什么东西，年纪大了也学不会了；他说梁永斌从来也没有爱过我二姨，因为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最后，表哥叹了口气说，活着和生活一字之差，差太多了。

我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觉得太阳好毒好辣。

终于二姨家要盖新房了！

全家人都为他们开心，大家纷纷出钱出力，加上他们自己攒的挣的，以及樊春丽在银行贷的，总共凑了三四十万。可出奇的是，那年的物价特别贵，水泥、砖这些材料都比往年贵了很多。决心盖房的樊春丽，不在乎这些，请了工人叮叮当当盖了起来。梁永斌还在上着班，表哥也在外地打工，樊春丽还是对施工不太了解。等梁永斌下班仔细看墙体时，总觉得哪里不对，后来一测量，发现山墙居然倾斜了0.9度。可是已经盖到了近3米高了，再去拆、人工费、材料费各种都是问题。樊春丽还是坚持拆掉，重新再盖。结果拆掉墙体后，就下起了大暴雨，夯实了的地基、堆起来的水泥、木质的窗门等等，都在雨水的冲刷下，变得血肉模糊。樊春丽仰着脸，对着天空骂了起来，梁永斌也丧了气，只有二姨默默的喊人来一起搬运.......

盖好房子后，梁永斌和黄玉仙都更老了，樊春丽一个人走街串巷的卖衣服了，表哥去了更远的地方打工去了，两个小胖子马上也要技校毕业等待走入社会的大门了。

我也从广州到上海，在日益加速的社会里，踩着焦躁不齐的节奏，和所有人一起加速、加速，直到变形。

所有人都变了，我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听过起起伏伏的事，美丽的、肮脏的、正义的、荒唐的，但是只要一想起我的二姨，就觉得心里生出一片干净的泥土来，那里长着一棵梨树，可以放心的摘下一个梨，一口一口吃下去。

所有人都变了，梁永斌已经和唐国强一样发福油腻了，表哥再也让我想不起来他叫梁艺杰了，樊春丽已经开不出桃花了，两个小胖子也终要被生活的锤子一点点锤下去，只有二姨没有变，她永远在这个世界上，按照着该有的准则和样子，一步步的生活下去，并用自己的全部给予生命里出现的这些人。

其实，二姨也变了，她从梨花一样的少女，到被梨花染白了银发，我还没来得及看她一帧一帧的变化，她就抛给了我岁月的谜底。

黄玉仙，此时已经是深夜，我想你一定在美梦中吧，我只想写写你，让岁月好多一点羁绊，让那些花儿散落得再慢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