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疲倦的铃鼓》译序
在20世纪的俄罗斯文学史上,作家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列米佐夫(Алексей Михайлович Ремизов,1877—1957)是公认的“复杂的作家”“卓越的文体家”,他的人生经历和创作历程丰富而又坎坷。
一
阿列克谢·米哈伊洛维奇·列米佐夫于1877年6月24日出生在莫斯科的一个商人之家,父亲米哈伊尔·阿列克谢耶维奇·列米佐夫是图拉省韦尼奥夫县一个农民的儿子,童年时来到莫斯科,后来在莫斯科和诺夫哥罗德经营日用品商店,成为典型的莫斯科中等商人,1883年去世。母亲玛利亚·亚历山德罗夫娜出身于莫斯科显赫的商人之家,因与丈夫感情不和,带着四个儿子投奔了自己的几个兄弟,然而几个兄弟对待他们却较为苛刻,在金钱和财物上颇多限制。玛利亚·亚历山德罗夫娜因人生的不幸和波折而终日郁郁寡欢,总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读书或者喝酒,疏于照顾孩子,1919年去世。列米佐夫早期创作中的悲剧女性形象,原型便是自己的母亲。
列米佐夫幼时顽皮而又敏感,富有同情心,酷爱音乐、绘画和戏剧,并终生保持着对这些艺术的热爱。1884年列米佐夫进入莫斯科古典中学学习,1891年转入亚历山德罗夫商业学校,1895年毕业后成为莫斯科大学数学系自然科学部的旁听生(因商业学校未开设希腊语和拉丁语,列米佐夫不能成为莫斯科大学的正式学生)。列米佐夫的兴趣爱好十分广泛,经常去旁听历史哲学系和法律系的课程,对历史、哲学、法律、宗教神学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在此期间,列米佐夫接触了大学生当中的民粹派革命小组。1896年夏,列米佐夫到瑞士、德国和奥地利旅行,带回一些社会民主党的秘密印刷品。1896年11月18日列米佐夫在纪念“霍登惨剧”而举行的大学生游行示威中被捕入狱,短期监禁后被流放到奔萨(1896—1897),在这里列米佐夫结识了未来的导演梅耶霍尔德(В.Э.Мейерхольд,1874—1940),1898年转到乌斯季瑟索利斯克(1898—1900),最后被流放到沃洛格达(1901—1903)并受警察公开监视。从被捕到重获自由,列米佐夫在监狱和流放中度过了六年的时光。
沃洛格达流放时期可谓列米佐夫人生的转折点。
一方面,沃洛格达当时是流放者集中之地,许多著名人士都曾经被流放到此,例如别尔嘉耶夫、波格丹诺夫(马尔林斯基)、卢那察尔斯基、萨文科夫等人,形成了良好的文化和创作氛围,因此有“北雅典”之称。此外,列米佐夫还结识了文艺学家晓戈列夫(П.Е.Щёголев,1877—1931),后者的思想对作家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在这里,他还遇到了后来成为他妻子和朋友的谢拉菲玛·帕夫洛夫娜·多夫格洛(С.П.Довгелло,1876—1953,古文字学家)。在这样的氛围当中,列米佐夫大量阅读本国和西方的文学和哲学著作,尤其是波兰、法国、俄罗斯象征派的作品以及尼采的哲学著作,他涉猎广泛,思想观念发生很大的转变。
另一方面,列米佐夫开始了最初的文学创作尝试,并决心献身于文学事业。1902年他以笔名“Н.莫尔达瓦诺夫”在《信使报》上发表根据俄罗斯少数民族齐良人的民间口头创作——婚礼送别歌改编的作品《姑娘出嫁前的哭诉》。可见,从踏上文坛之初民间创作就成为列米佐夫创作的主要源泉之一。此外,作家还与梅耶霍尔德合作翻译了德国语言学家欧文·罗德(Erwin Rohde,1845—1898)的著作《豪普特曼与尼采》(1902),为梅耶霍尔德在赫尔松的剧院演出与未来的妻子(二人1903年结婚)合作翻译了波兰作家普日贝谢夫斯基的戏剧《雪》(1903),创作了短篇小说《火灾》(1903),从而开启了文学创作生涯。也正是在沃洛格达,列米佐夫开始创作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池塘》。
1903年列米佐夫流放期满并离开沃洛格达,作家夫妇因当局不允许二人居住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而前往赫尔松。列米佐夫在梅耶霍尔德创立的“新剧社”担任剧目部主任,负责挑选西方代表性的“新剧”,因此作家一方面修改现有的戏剧译本,另一方面也翻译剧本,如梅特林克、普日贝谢夫斯基、霍夫曼斯塔里伯爵、斯特林堡等人的作品。其中,波兰现代主义大师普日贝谢夫斯基对列米佐夫的创作影响极大。在此期间,列米佐夫随巡回演出的剧社在尼古拉耶夫、基洛沃格勒、敖德萨等地短暂居住。
1904年在剧社前往第比利斯巡回演出时,因种种原因,作家未随同前往而留在基辅,从此离开剧社,同年他们的女儿出生。在基辅时期,列米佐夫没有收入和稿酬,靠妻子偶尔做辅导老师维持生活。在这种艰难的情况下,列米佐夫开始创作中篇小说《时钟》(1908年发表)。1902年至1905年初,除了上述作品以外,列米佐夫还写了一些散文诗、《在囚禁中》《押送途中》两个抒情系列、短篇小说《宫廷首饰匠》,以及一些民间文学风格的模拟小型作品。
1905年初列米佐夫携妻女回到圣彼得堡定居,直到1921年离开俄罗斯。回到圣彼得堡以后,列米佐夫很快进入文学界,主持《生活问题》杂志的事务。列米佐夫经常出入圣彼得堡一些著名的文学沙龙,与很多作家、画家、哲学家,其中包括维·伊万诺夫、别雷、波洛克、布宁、安德烈耶夫、库普林、阿赫玛托娃、库兹明、勃留索夫、魏列萨耶夫、索洛古勃、罗赞诺夫等人建立了友好关系,与象征派诗人和作家们的关系尤为密切,对传说、童话、壮士歌等俄罗斯民间创作产生浓厚的兴趣,开始在《北方之花》丛刊、《生活问题》和《天平》杂志上发表作品,并出版了一些作品的单行本和文集。列米佐夫的创作体裁丰富多样,包括小说、戏剧、童话故事、根据民间故事改编的作品等,其中较为重要的作品有长篇小说《池塘》(1905),短篇小说《火炬》(1906)、《小魔鬼》(1907)、《钥匙》(1908)、《圣诞节的晚上》(1908)、《押送途中》,中篇小说《时钟》(1908)、《不知疲倦的铃鼓》(1909)、《教妹》(1910)、《第五个祸患》(1912),故事集《循着太阳的方向》(1907)、《柠檬苗圃》(1907)、《俄罗斯的女人们》(1919),戏剧《嘲弄某个丈夫的鬼戏》(1907)、《犹大的悲剧》(1908),等等。1912年,蔷薇出版社出版了列米佐夫的八卷本文集,西林出版社修订和补充这套文集并再版。随着这些作品和文集的发表和出版,列米佐夫获得了文学界和读者的广泛认可,作家也积极参加圣彼得堡的社会文学活动,继续进行创作。
1917年俄罗斯发生的两次革命对列米佐夫及其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列米佐夫不接受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在1917年至1921年之间,他创作了一些讽刺性历史故事和寓言故事,反映和影射二月革命和十月革命。曾经一度在《人民意志》《普通报》等亲社会革命党的刊物上发表作品。1919年2月,列米佐夫因左派社会革命党案件遭到短期拘留,由高尔基和卢那察尔斯基保释。战时共产主义时期,列米佐夫曾居住在高尔基组织的“艺术之家”中,与居住在那里的很多作家交往较多,尤其是对当时的年轻作家,诸如列昂诺夫、费定、左琴科、皮里尼亚克以及其他“谢拉皮翁兄弟”成员有一定的影响。
自1920年起,列米佐夫开始为出国事宜奔走,并最终于1921年8月离开俄罗斯前往柏林,1923年11月定居巴黎,直至逝世。
在国外侨居期间,列米佐夫仍笔耕不辍,创作了大量作品,例如具有自传性的长篇小说《动荡的罗斯》(1927)、《穿过悲痛之火》(1940—1943)、《圣彼得堡的雪坑》(1949)、《用矫正过的眼睛看》(1951),反映巴黎的俄罗斯侨民生活的长篇小说《音乐教师》(1949),三部曲《在勃洛克去世以后》(1922)、《奥莉娅》(1927)、《在蔷薇的光彩中》(1952),以及《索罗莫尼亚》(1929)、《布隆兹维克》(1949—1950)、《穆罗姆的彼得和费夫罗尼亚的故事》(1951)、《鲍瓦王子》(1952)等根据文学名著和古代文献改编或加工的作品。
二
如前所述,列米佐夫的作品包括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戏剧以及童话故事等,体裁样式和内容相当丰富。中篇小说《时钟》《不知疲倦的铃鼓》《第五个祸患》以及名为《鬼谷》《永久的光辉》《不落的光辉》的三组系列短篇小说,是作家早期创作的一些作品,也是作家创作历程中的重要作品,能够在很多方面体现作家的创作旨趣和艺术观念。
中篇小说《时钟》创作于1903—1904年,发表于1908年。小说的故事情节并不复杂。科斯佳在哥哥谢尔盖·安德烈耶维奇的钟表店当学徒和伙计,每天在固定时间为城里大教堂钟楼上的时钟上弦。钟表店负债累累,无以偿付,店主谢尔盖为逃避债务悄然离家出走,家里留下了年迈多病的老父亲、妻子克里斯蒂娜·费奥多罗夫娜和他们的女儿叶莲诺奇卡、弟弟科斯佳、妹妹拉娅和卡佳。在谢尔盖走后,克里斯蒂娜·费奥多罗夫娜既要照顾家人,又要打理钟表店的事务,生活的窘境让她难以承受、身心俱疲,一度把希望寄托在谢尔盖的好友涅利多夫身上,并对他产生了感情,但是涅利多夫却不辞而别、卧轨自杀。对于欠下的债务,谢尔盖的父亲和妻子都无计可施,钟表店最终被查抄,店员们只能各奔东西、各寻出路。面对哥哥谢尔盖的出走、钟表店的查封、亲人朋友的离开,平日里受尽欺辱的科斯佳越发痛苦,认为时钟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于是爬上钟楼破坏了时钟。
《时钟》的基调阴郁压抑,所有的主人公都经历着不幸和痛苦,无一例外。科斯佳身材矮小,外表丑陋,弯腰驼背,鼻子歪斜,常常遭到周围人的嘲笑和欺辱。哥哥谢尔盖的不告而别以及钟表店的查封,对科斯佳而言,无异于在伤口上又撒了一大把盐,自杀的想法萦绕在脑中。父亲已经年老体衰,一身病痛折磨得他疲惫不堪,甚至觉得自己的脑袋里有很多蟑螂和蟑螂卵在成群结队地游动。卡佳患病已久,为了治疗前往温暖的南方,在她要离开的时候,家里弥漫着只在死者离开以后才会有的气氛,她也预感到自己可能再也回不来了。钟表店的经营惨状带来的是难以扭转的困境和无尽的哀伤,店主谢尔盖走投无路,有家不敢回;克里斯蒂娜·费奥多罗夫娜求助无门,苦不堪言;店员们远走他乡,未来不可预知……列米佐夫通过描写小说人物注定的不幸和难以摆脱的窘迫,展现了一个毫无出路、毫无希望、充满罪恶的世界。作家通过贯穿在故事叙述中反复出现的梦境和内心独白,揭示出主人公在一些重要时刻的思想和情感,利用词汇、语句或段落的重复将小说的六个章节结合为统一的整体。
在中篇小说《不知疲倦的铃鼓》(1909)中,主人公伊万·谢苗诺维奇·斯特拉季拉托夫是法院刑事科的抄写员,他性格古怪,年过六十,自入职已抄写文件四十余年。斯特拉季拉托夫租住着助祭的一个小房子,他曾经结过婚,妻子是个性格平和温顺的人,最初二人生活平静而幸福。不久之后,法院来了一个年轻的侦查员,与斯特拉季拉托夫同姓,他因怀疑妻子与这个侦查员关系暧昧,便将她赶回娘家并雇用年老的女仆阿加佩夫娜料理家务。斯特拉季拉托夫每天都是第一个来到办公室,一上午都在忙着抄写文件,等到他惧怕的秘书雷科夫拿着文件离开,他便滔滔不绝地讲各种各样的奇闻逸事、笑话,此时他口齿清晰、语言热烈豪放,说话就像敲打铃鼓一样,因而被戏称为“不知疲倦的铃鼓”。斯特拉季拉托夫爱好收集古物,秘书的助手因善于鉴别古物而赢得了他的尊敬和友谊。他朋友不多,曾经与来自圣彼得堡的画家沙巴尔达耶夫和教堂合唱指挥亚戈多夫差点儿成了朋友,后来因他们身份可疑,便与之断绝了交往。在助祭阿尔捷米庆祝命名日的酒宴上,斯特拉季拉托夫结识并喜欢上了助祭十六岁的侄女娜杰日达,经阿加佩夫娜与中间人的斡旋,娜杰日达住进了斯特拉季拉托夫的家,而阿加佩夫娜被斯特拉季拉托夫赶了出去。为迎合娜杰日达的心意,斯特拉季拉托夫租住了邻居塔拉克捷耶夫家比较大的石头房子。不久之后,斯特拉季拉托夫发现娜杰日达与村警叶梅利扬·普罗库金有染并欲卷走贵重财物私奔,在撕扯时他被普罗库金重伤,几天以后不治而亡。
斯特拉季拉托夫是普通的小公务员,很多时候活在他人意志之下,没有自己的个性尊严,很像普希金小说《驿站长》中的萨姆松·维林和果戈理《外套》中的阿卡季·阿卡季耶维奇·巴什马奇金。不过,与后两者相比较而言,斯特拉季拉托夫的形象更丰满、更立体、更多面,他既是备受欺辱的小职员、精明的商人、色情读物和画作的收藏者,也是一个规规矩矩的基督教徒、家人面前的暴君。在上司与主管面前,斯特拉季拉托夫唯唯诺诺、卑躬屈膝,对待抄写工作尽职尽责,唯恐惹上司不满,忍受着他们的侮辱和贬斥;在年轻的同事和朋友面前,斯特拉季拉托夫十分健谈,他讲的各种趣事和笑谈常常引人大笑不止;在家人与仆人阿加佩夫娜面前,他独断专横,甚至赶走精心照料他的妻子和女仆。斯特拉季拉托夫每天都要去旧物市场淘宝,与卖家讨价还价,买低卖高,经过多年的努力,攒下来一笔钱。他喜欢读《爱——金色之书》等色情作品,收藏的画作和明信片上都是裸体、性感诱人的美人儿,然而在斯特拉季拉托夫生活的外省小城居民看来,他是个正派的基督教徒,他们夸赞他相貌英俊、行为模范、生活简朴而有节制。上述这些不同面孔和行为,从不同的角度揭示了主人公的性格和形象特征。
《第五个祸患》开始创作于1909年,发表于1912年。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在外省小城斯图杰涅茨,主人公侦查员博布罗夫已经工作了二十多年,他恪守准则,秉公办事,严格执法,凡是落到他手中的人都无法逃脱牢狱之灾,因而被认为是人类的祸害和毁灭者、世界上的“第五个祸患”,人们都惧怕他、厌烦他、憎恨他。就成长环境和家庭生活而言,博布罗夫是不幸的。他在极其压抑的家庭环境下长大,性格怪异孤僻,不喝酒,不吸烟,不参加任何娱乐活动,很少结交朋友,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生活。婚后因妻子行为放荡,博布罗夫备受嘲笑,他越发把自己封闭起来,全部的心思和精力都放在了案件侦查上,成为一部执法机器。在一次审理火灾的案件中,博布罗夫因受骗而错判了案件,这让他痛苦万分,审理案件越发勤奋,试图消弭自己的过错。此后,在审理外号“长老”的沙帕耶夫奸污自治管理局主席别洛泽罗夫的妻子瓦西里萨一案时,博布罗夫虽然把沙帕耶夫送进了监狱,但是沙帕耶夫的理论却让他开始怀疑自己一贯秉承的处事原则和司法公正,他备感失败,内心痛苦不堪,不久后郁郁而终。
在《第五个祸患》中,列米佐夫以主人公博布罗夫的命运为主线,穿插发生在小城斯图杰涅茨的一些离奇故事,这里的居民过着粗鄙荒诞的生活,他们酗酒、言语粗俗、行贿受贿、打架斗殴、造谣生事……作家描绘出一幅20世纪初俄罗斯外省小城的风俗画。
《鬼谷》中的七个短篇小说发表于1902年—1907年,《永久的光辉》中的十个短篇小说发表于1912年—1913年,《不落的光辉》中的七个短篇小说(本书翻译了其中的前五篇)发表于1913年。总体看来,《时钟》《不知疲倦的铃鼓》《第五个祸患》三部中篇小说中的现实世界光怪陆离,很难捕捉和感受到人世间温暖和爱的微光。与此不同,《鬼谷》《永久的光辉》《不落的光辉》三组系列短篇小说除了个别的小说以外,主要呈现的是人性中的闪光之处。在作家看来,这些闪光之处是人类生活和生命中“永久的光辉”“不落的光辉”,它们驱散阴霾和迷雾,时时刻刻温暖着人们,给人爱和希望。
列米佐夫无疑是真正的语言魔法师(库普林语),他运用变化多样的艺术手法和高超的艺术技巧构建出一个个充满魅力的、魔幻的世界,就让我们跟随作家的奇思妙想,走进奇妙的艺术世界吧。
译者
二〇一八年春
鲸歌sing的最新日记 · · · · · · ( 全部 )
- “金色俄罗斯 ” 丛书| “谢拉皮翁兄弟”中译本总序 (7人喜欢)
- 4.23赠书特辑||有我们共同期待的“金色俄罗斯”后续哦~~ (46人喜欢)
- 新疆印象 (5人喜欢)
- 寻春
- 《地狱里的春天——波普拉夫斯基诗选》选摘
热门话题 · · · · · · ( 去话题广场 )
-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