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血牡丹
作者:枨不戒 一、 雅君其实不想来拜年,她有些发怯。虽然已经参加工作,有了固定收入,在家里说话也有了话语权,可心底里总还把自己当孩子。脸上看着有了两分机灵,人情世故上却还是学生式的笨拙——见到领导会紧张,上台考试不敢抬头,送礼拜访更是羞愧难当。她像一棵青涩、酸楚的山桃,既期盼阳光,又害怕灼伤,但懵懂的青春又给了她一些力量。李家是不一样的。她对自己说。
砰的一声响,远处几个小男孩正在玩鞭炮。她吓了一跳,往前快走几步。
“刚才我还说,你跑到哪儿去了?”李华一张小脸埋在貂皮大衣里,白色针毛根根发亮,吐出来的字落在油滑的貂皮上打个滚,再慢慢落到地上,发出铮铮回音。
“我在后面。”
“你呀,就是慢。”李华笑嘻嘻挽起她胳膊。
她鼓起的勇气随着鞭炮炸响消散,后悔占了上风——早知道,撒个谎,就说要回家,又或是有什么事,反正用个名头推掉就好。可是逃过今天,也没用,科室里其他人都来了,她不来,就会被记住。工作之外的东西才是真正让人费神的事情。
李家是极清静的花园洋房,白铁栅栏的围墙镶嵌在一众高层小区里,像是洒落在石缝低矮处的一朵虎耳草。这里离医院只有两公里,平常黄老师总是骑着辆自行车上班。走进来才发现气派非常,小区正中心立着尊大理石美人鱼雕像,美人鱼手中的海螺里涌出来一道清泉,淅淅沥沥落到蓝色水池中,再顺着长满菖蒲的沟渠朝小区各处缓缓流去。路边都是十年上的桂花树,叶片翠绿,秋天定然满是花香,树下露出来的茶花浓艳如血,远处的围墙上爬满了蔷薇带刺的枯枝和爬山虎红色的叶片。这里倒是和李昭明相配,他就该住这样的地方。
第一次见到李昭明时,雅君吓了一跳。哪怕进医院就听到高岭之花的名头,实习生们说起来总是脸颊绯红,她还是没信——医院里男医生多是谢顶大肚腩,就算有几个年轻的,也被长期的案牍劳累和夜班折磨的脸色菜黄,略微平头正脸点就会被女同事们捧做‘帅哥’。亮晃晃的无影灯下,男人低垂的额头冒出细珠,平滑细腻,让她想起石膏雕像的弧线,口罩和帽子遮了大半张脸,可露出来的眉毛却像是炭笔画出来的,眼睛清亮如水,她捏着纱布,一下就跌进了那汪深潭。一瞬间,手术室消失了,病人也消失了,她站在四月学校的芍药花圃里,迷失在意喻模糊的凄美诗句里,什么都不知道了。雅君,你怎么愣着了。有人在催。她回过神,飞快帮他擦过额头的汗,再不敢看他的眼。这小孩儿,做事要做全套,帮李主任把眼镜也擦一下啊。握着拉钩的张医生在背后笑道。哎哟,这是害羞了!曹老师尖声笑道。她像个被公开处刑的盗贼,窘得不敢抬头。
后面她就知道了,自己的反应并不算出格。李昭明的确是全医院最好看的男医生,取下口罩和帽子,那张脸更清俊,偶尔从电梯或走廊遇见,四十岁的人,眼神却清澈无比,不过斜斜一瞥,无端拨动人心。总有年轻热烈的实习生给他送花送蛋糕,女病人都格外喜欢找他咨询病情,就连他的医药代表也格外用心。他后脑勺很圆,头发乌黑浓密,身姿也格外挺拔,光看背影,她就能在一众白大衣中间认出他。然而这没什么用,他是早就结了婚的,老婆还是熟人——手术室的护士黄小丽。
李华走的飞快,雅君是第一次来,她一手挽着油滑的貂皮,一手拎着牛奶,几乎是被拖着走。拐弯、过桥,穿过树丛,冷冽的风中吹来一丝腊梅的香味,她停下脚步,正要细细分辨方位,单元楼已经到了。 二、 “你们到了呀!”李家住在一楼,按了门铃,黄小丽笑嘻嘻来开门,身上紧绷绷裹着一件织锦缎绣花长袄,是春晚明星刚穿过的款式。明明是同一张脸孔,却和医院里完全不一样。
年轻护士少有不怕黄小丽的。她总是板着脸,一张紫膛脸,买粉底都要比别人暗一个色号,看人时,黑眼珠从下往上,在眼眶里转半圈,拿白眼仁照着人,哪怕笑起来也是个冷硬的讥笑明明。一米六的个子,工服却要定大号的,一年四季身上都是紧绷绷的黑衣。她今天这一身倒是喜庆,晦暗的脸都被金色织锦缎照亮了。
“家里乱糟糟的,你们随便坐。”黄小丽拉开红色大门,水晶灯的白光泄露在打了腊的木地板上,令人目眩。
雅君站在最后,接过李华递来的蓝色鞋套,慢吞吞往鞋子上套。她刚到手术室时,带教老师就是黄小丽。黄小丽资历老,有实习生轮转生到科室,护士长总让她第一个挑。她跟了两个月,除了份内的工作,每天要帮黄小丽去食堂打饭,去医院门口拿快递,在手术室门口接外卖,嘴里更是恭恭敬敬喊着‘黄老师’,也没得到好脸色。黄小丽喜欢养花,不知道听谁说的,说牡丹喜欢血,隔三岔五拿吸引瓶里的血回去浇花,她只听说过牡丹要吃猪肚肠,没听过要喝人血的,但黄小丽发了话,她也只能捏着鼻子把那些不知从谁身上吸出来的血倒进塑料瓶里,心里膈应。真是奇怪,学医的人的忌讳,黄小丽一点也没有。两个月后她独立倒班了,才从压抑的气氛里解脱出来。
据说李华刚来时,也是跟的黄小丽,天天被她挑错,说上班踩点来,到点就下班,做事不主动,眼里没活,给李华安上了个‘娇气’的标签。后面李华用了两年时间奉承讨好,才算在科室站住脚。雅君看着面前亲亲热热和黄小丽拉着手的李华,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还需要学习。
雅君坐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长沙发上依次坐着曹老师、刘明燕、周岚、李华,黄小丽坐在茶几对面的单人沙发上。沙发是欧式的,金色织锦缎上大朵浅蓝色牡丹,花朵的纹理闪闪发光。沙发前铺的是白色长毛地毯,蓝色鞋套踩下去,雪一般沙沙作响。房间里空调开的足,她们进来就脱了外套,雅君把两手放在黑色毛衣裙上,早餐刚吃了肉饼,害怕弄脏了浅色沙发。
雅君看了一圈儿,没看到李昭明。大正月的,天气也不好,难道是出去了?可如果是拜年,不应该夫妻俩一起去吗?她收回目光,大家笑盈盈的,都只把这里当黄小丽家,仿佛李昭明不存在一样。
在手术室待久了,和外科医生们渐渐也熟了。她年纪小,脸圆嘟嘟的未脱稚气,年轻医生就叫她‘君君’,慢慢男医生们都这样叫起来。别人叫倒罢了,每次李昭明叫她‘君君’时,她的心总会一颤。长得好的人,太占便宜了,就连说话的语调,也格外不同。
倒夜班时,白天补觉老是做梦,窗帘漏出的阳光,隔着玻璃的人声鸟声,睡不安稳的蒙蒙梦境里,有个暧昧的声音喊着‘君君’‘君君’,醒来后头疼如裂。她心中羞愧,贼一样心虚,又忍不住羡慕,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每天醒来第一眼看到这张脸,多幸福啊。可黄小丽上班总是板着脸,像是人人都欠她钱似的。
“还是黄老师会过日子,这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曹老师抓了把西瓜子笑道。
“平常用了就收,打扫起来也不麻烦。”黄小丽淡淡说道。
好收拾不过是因为没孩子。
医院里的夫妻,最奇怪的就是这一对,第一怪是人才不等对。李昭明是医院招进来的第一批硕士,名校毕业,业务能力不用说,与病人沟通也很有一套,偏偏这人还上进,不喝酒不唱歌,休息在家里就看书,三十出头就当上了三甲医院的科室主任。黄小丽呢,中专毕业,容貌在年轻时也只能算端正,她家里倒是比李家强些,李昭明是农村出生,黄小丽父亲是医院的老院长,说起来是书香门第,但她个人确实没有什么才干;第二怪是他们没孩子。刚开始大家以为是夫妻俩想玩,到了婚后第七年,黄小丽还是没有动静,有资历老的同事就来劝,问她要不要去看看,结果黄小丽说他们不要孩子,两个人决定要过丁克家庭。
雅君见过李昭明给一个十岁的男孩手术,那男孩看见长长的麻醉针害怕,他蹲下身给男孩讲故事,是一个特别好听的科幻故事,声音温柔,连她都听入迷了,站在后面的麻醉师趁男孩不注意,一针就扎进去了。那个温柔的样子,不像是不喜欢孩子的。 三、 “你们吃点东西啊!”大约是在自己家,又是过年的缘故,黄小丽的笑容格外舒展。
“雅君你怎么不吃啊?”刘明燕抓了一把坚果,看向雅君。
雅君肚子里一点缝隙也没有,可黄小丽一双眼如探照灯扫过来,她只好伸向金丝裂纹的玻璃钵盂,抓了把开心果。
“我们把电磁炉搬到值班室去了,初一早上煮的发下来的汤圆,中午就煮火锅吃,老廖拿来了好些蟹肉棒鱼丸,我们配了青菜煮,味道还挺正的。”曹老师磕着瓜子讲起值班的轶事。
每个科室都有几个德高望重,护士长也要看脸色的老护士。手术室的两大门神,黄小丽是冷面神,曹老师就是笑面虎。你们年轻人啊,要勤练业务水平,自己扛得住,少在深更半夜把主任喊来。碰见李昭明凌晨上急诊手术,曹老师总是这样教训年轻医生。黄老师一个人在家,肯定不高兴。这是本职工作,既然嫁给了医生,就没办法。李昭明每次都这样挡回去。哟,李主任还真是疼老婆。只有李昭明开口,曹老师才会安静下来。
雅君第一次和李昭明搭台,她是巡回护士,曹老师是洗手护士。那次也是凌晨,做完手术曹老师就走了,她交接完病人,又返回手术室收拾消毒,11月的凉风中,生生忙出一身汗。走进值班室,曹老师躺在靠窗的下铺上敷面膜,幽幽飘来一句,第一次和李主任上台,心里挺激动吧!她心里发慌,挑了个最远的上铺。这种话是能随便说的?人家是有妇之夫,要传出去别人怎么看她?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曹老师嗤笑,谁不喜欢他呢,平时就是多看两眼,心里也服帖啊!曹老师您别开玩笑了,要是黄老师听到就不好了。床离天花板太近,灯管灼热逼人,她只能侧躺着,曹老师怎么就一点也不想睡呢。你们都怕主任夫人,我就不怕。曹老师扯下面膜,朝她勾唇一笑,灯光下竟有两分诡异的妩媚,你当她自己不清楚吗?人家心里门儿清!
“护士长不说?”黄小丽把装着西瓜子的水晶碗往长沙发的方向推了推。
“大过年的。她就瞟了一眼,你们注意着用电安全,年过完了就拿回去啊!”曹老师又抓了把瓜子,人站起来,一手别在腰间,学起护士长说话的口吻,扮得惟妙惟肖。
黄小丽噗嗤一声笑起来,大家都哄笑起来。雅君也跟着笑起来,小腿被碰了一下。
“呀,有狗!”
那是只白色长毛狐狸犬,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站在她面前死死盯着,一动也不动。
她心脏紧缩,生怕它往前扑,小时候她被狗咬过,看见这玩意儿就怕,不分体型。
“欢欢,你在姐姐那儿干什么呢!”黄小丽一把抱起狗,用哄小孩那般的甜腻声线煞有其事地问道。
“这狗养的真漂亮。”周岚凑过来摸了摸狐狸犬毛绒绒的耳朵。
“曹娟你这张嘴哟!”黄小丽弯腰放下狗,笑得疏朗大气,“这么多年,还是一样利索。除了你们家老王,也没别人降得住你!”
“老王在西藏还好吧!他这年纪,也该调回来了吧?”黄小丽问道。
“他的脾气,你也不是不知道。讲义气,重感情,前几次能转回来,他都让了出去。现在年龄到了,由不得他。”
“你也总算苦尽甘来了。”黄小丽感叹,“这些年,你一个人拉扯女儿,也是辛苦。”
“当了军嫂,能怎么办呢?”曹老师自嘲。
“我是最佩服曹老师的,这是真真正正的半边天。”周岚道。
“过年期间手术不多吧?”黄老师把小狗搂在怀里,狗伸出粉色舌头舔她的掌心。她是固定过年休假的。
“不多,病人也都过年呢,除了120送来的,那是没办法。”刘明燕笑道。
“我们昨晚上还在值班室打了会牌,本来想看电影,偏偏信号又不好,最后把赵医生拉着,三个人打拖拉机,好不容易熬到十点,才洗脸睡觉。”李华吃完橘子,抱起小狗在怀里逗弄,白色狗毛糊在大红毛衣上,根根分明。
“就你滑头!”黄老师点点李华额头。
“哎呀,我今天来拜年,可是画了妆的,黄老师别把粉擦掉了。”李华扭着腰身笑道。
“擦掉了你就再补补。”黄小丽说着又捏了下李华滑嫩的脸颊。
“还是小姑娘好,脸蛋嫩的咧。我们都是老菜梆子了。”
“你别把小华掐疼了。”曹老师道。
狗见到热闹,跳到沙发上,把头埋进靠枕中间使劲嗅,蓬松的尾巴扫来扫去,也不知道想从沙发里掏出什么东西来。
“下去。”黄小丽叱道。
狗摇着尾巴跳下沙发。雅君忙抬起腿。那狗摇摇晃晃朝落地窗跑去,趴在一个拼接的圆布垫上,眯起眼睛不动了。
“走,我们打麻将去,我叫了菜,你们今天都不许走。” 四、 李家的阳台是往外接了的,白色瓷砖和客厅的木地板经纬分明,窗户封死了,一张绿色自动麻将桌摆在正中间,旁边围着四张高背红木椅子。
“李昭明呢?”曹老师坐下来问,“怎么我从进来就没看到他?不是嫌我们吵躲起来了吧?”
“他在书房里呢。”
“老李,老李,快出来,陪大家伙玩一会儿,大过年的,你先别管你的论文了。”
黄老师朝书房叫。
“来了。”李昭明穿着灰白色格纹的法兰绒家居服出来,脸上没戴眼镜,仿佛是刚睡醒一般。 雅君看过去。因为没穿工作服,男人显得更年轻了。那双没有遮掩的眼睛雾蒙蒙的,仿佛是江南的烟雨湖泊,配着浅笑,仿佛是有无限深情一般。她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心里发紧,像是偷拿了别人东西似的。
窗户侧面的角落放了张镂空的立柜,高处摆着些相框花瓶之类的小摆件,下面摆了盆水仙花,金盏银台,花朵挤挤挨挨,花香把麻将桌熏的透不过气,空气反倒污浊起来。黄小丽没有上桌,而是让李昭明陪大家打。李华坐一边,曹老师坐一边,剩下那边正对着李昭明,雅君不敢坐,推说自己玩不来,于是周岚坐了,其他人搬来凳子坐在后面看。
“你和小张,处的怎么样了呀?”黄小丽趴在李昭明椅背上,把头搁在红木椅背的雕花沿子上,一边看牌一边问。
“一般吧。”雅君低声说。
相亲是一个星期前的事。转正后,大家对她热络了几分,终于把她当自己人的样子,而联络同事感情的第一步就是关心情感状况。不会是害羞吧,这么漂亮的小姑娘没男朋友?科室例会后,曹老师笑着说,现在的女孩子,谈几个男朋友也是正常的,不用藏着掖着。雅君又羞又窘,再三肯定自己是单身。我手里倒是有几个不错的男孩子,给你介绍一个好了。黄小丽说,你现在工作定下来了,也该谈个男朋友了。护士长乐见其成。于是,这事当着全科室的人定了下来。三天后,雅君在黄小丽带领下去在医院后面的老娘舅火锅店开始人生第一次相亲。
“我上次就说了,人家对你很满意。小张工作家庭都好,我说句实话,配你是够的。电力公司的技术员,配个护士那是没话说的。”
黄小丽端起茶杯走过来,吹了吹玻璃杯上的浮沫,呷了一口茶,靠着立柜道。
张帆是个精神的年轻人。国字脸,两道粗黑果决的眉毛,眼睛不大,两颊连着下巴长了一二十个红肿的脓包,因为长痘的缘故,胡子不大敢刮,人就显得更外脏。看起来像是经常熬夜打游戏看网文的样子。说起话来,却头头是道,什么国际形势,股市行情,满口虚空大,中间穿插几个网上看来的段子,逗得黄小丽几次发笑。雅君坐在一边,感觉像在科室开例会,整颗心古井无波。
“电力公司。那可是个好单位呢。”周岚羡慕道。
“我们黄老师呀,是最会做媒的。小岚你别急,黄老师手里好小伙子多着呢!”曹老师笑道。 “我才不急呢!碰。”周岚碰了个五条。
“我介绍的人,那都是千挑万选的。你看人家小华,现在的日子过得,啧啧!”黄小丽把头转向李华,“当初我把刘俊说给你,你还嫌他胖,我千说万说,总算把你说动。这男人是看才华的,不是看脸,人家刘俊现在才三十,已经当上经理,前途无量呢!”
“是呀,多亏黄老师点醒我。”李华点头。
雅君听曹老师八卦过,李华是农村出来的,家里条件很差,还有个弟弟。刚来医院时,脚上穿的都是开缝的运动鞋。她嫁的是黄小丽的远房侄儿,在一家医疗器械公司做销售,据说收入很高。李华的穿戴打扮是医院里最出风头的,今年刚换了辆奥迪,可她从不让老公到医院里来。
“雅君,你说,是不是?”黄小丽的脸又变成在科室里的严肃模样,眼睛紧紧盯着她。
步步紧逼下,雅君只听到雷鸣般的‘是不是’,十只眼睛一起看着她,都在要她给个回答。她脑袋里一片混沌,只好点头应了声是。
“那就对了。”
“你呀,真是每天操不完的心。”李昭明笑道。
“我们女孩子呀,谈恋爱结婚可是大事中的大事,稍微走错一步,人生可就毁了。你们男人是不懂的。”
“雅君我跟你说,我也不是逼你,而是女孩子名声重要,见了面不给准话,人家要么说你眼光高,要么说你是钓鱼,那就不好了。林市就这么大个地方,大家相看对象,那都是熟门熟路的,谁打听不到谁呢?”
这是威胁。得了便宜还卖乖!雅君心里想。
“你今天回去,就给张帆一个准话。” 五、 雅君没觉得张帆有多满意自己。相亲时,黄小丽并未和他们一起吃饭,聊了一会儿就先走了。你们都是年轻人,应该有话题聊,护士上班也辛苦,休息一天不容易。吃完饭你们去看个电影,逛逛街,好好玩一玩。两人眼对眼,火锅店人声鼎沸,他们却仿佛被抛到一个无人的小小荒岛,鲁滨逊一样的茫然。
尴尬中,雅君只好找话说。你们上班忙吗?还好,就是偶然要出差。张帆喝完一瓶可乐,想起来似的问道:你是哪一年的?96。她用筷子戳着油碟,漫不经心回答。我88。你这才刚满20岁啊。张帆突然夸张地笑起来,像是她讲了一个笑话:哎哟,那不是我上初中的时候,你才上幼儿园?
他一副占了极大便宜的快乐样子,把雅君酝酿在肚子里的话题通通堵死。她不说话,张帆也不说话,一个劲儿地埋头吃饭。烫的都是牛肉和内脏,又是红汤,她好像明白他一脸的痘疱是怎么来的了。火气这么大,有口臭也说不定,她一下子想的很远很远,心里就有些伤感,就算没有李昭明那样的清俊帅气,干净些也好啊。她没有吃饭的胃口,总觉得痘疱似乎也会随着汤中的唾沫传染似的。
吃完饭,雅君和小张去看电影,选了个爱情片,故事讲得稀碎,看得两人昏昏欲睡,好不容易熬到结束,两人像放风的囚犯急急挤出电影院。
她以为他也是来完成任务。
“我是过来人,不会坑你的。前几天我去南苑儿拜年,人家张帆大伯还在问呢,说你给我们家小帆介绍的那个小护士,行不行啊?他们家老爷爷还在,就盼着抱重孙呢,张帆今年都进29了,家里都急着呢,你这边点了头,初十就去他家拜个年,回头他也去你家一趟。该走动的就走动起来。保证你爸妈见了人,也要说一声好。这人品家世是再也没得挑的!”
“我知道了。”她把头埋得低低的,声音短促而轻薄,像是被扎伤后的一声惊呼。
“黄老师现在偏心着呢,只想着雅君。”曹老师说道。
“我没想着你?那你家老王是怎么来的?”黄小丽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老王就是粗人一个……”
“哎呦呦,这话我该学给老王听听。”
“你这人,怎么听风就是雨的!”曹老师急道。
“人呀,知足常乐!”黄小丽放下手里的杯子,意味深长地说道。
桌上安静下来,只听到麻将噼里叭啦的声音,像是冬夜里炉膛里燃烧的木材,火光旁是沉寂的无涯的黑暗。狗睡醒了,也可能是被吵醒了,摇着尾巴跑过来,埋头钻进桌下。
‘砰砰砰’外面的铁门砸得哐哐响,“一零一的外卖,一零一的外卖!”
大家听的清清楚楚。
“哎呀,手机丢哪儿去了,外卖到了电话都没听见。”黄小丽抱怨着朝玄关走去。
“我帮你,一个人怕是拿不下。”刘明燕放下茶杯跟出去。
“现在的姑娘啊,都不简单。”曹老师摇头笑道。 六、 黄小丽走了,似乎把室内的声音也带走了。她的声音远远从门外传来,好像在为酱料和餐盒与外卖员争论,刘明燕的声音没听到,只有尖利和粗哑的两种声线在空气中拉扯。过年期间,营业的餐馆并不多,能够送外卖的更不容易,为这点小事和人争论,雅君觉得真没必要。
狗在桌下钻来钻去,弄得雅君精神紧张,需时时留心那团白球的轨迹,好来方便避让。
“外卖费贵了几倍,服务质量却比之前还要差。等会儿我要投诉!”又胡了一圈牌,黄小丽才进来,气冲冲的样子。
周岚跟在后面,把大大小小的餐盒摆到长条餐桌上。
“开饭了,我们这牌还打不打?”曹老师问。
“这牌打完嘛,着什么急?”李昭明轻笑,“看着要输了就想跑?”
“输给你,我是乐意的。”曹老师捂着嘴笑道。
“等你们打完就是了。”
黄小丽抽了张纸巾擦手,嘴里说着,凑过来看李昭明的牌。
“你们谁赢了?”
“李主任。”曹老师笑道。
“你也该放放水,不过是打着玩玩而已。”黄小丽把手放在丈夫肩上,轻轻捏了捏肩膀。
“怎么没放水?今天的水还不小呢!”曹老师笑道。
桌上安静了片刻。
“曹老师赢得也不少,今天就我和岚岚输。”李华笑盈盈抬起头,脸和背后的水仙花一样莹润生辉。
“说起来,你们可是一家人,输了当做是孝敬,赢了只当是给孩子发了发压岁钱。和我们可不一样。”曹老师不依不饶。
“华姐,你不在,涛涛今天谁带?”周岚抬起头问道。
“他爷爷奶奶都在家呢。”
“前天他在这儿看动画片,不是说想要海底小纵队吗?我给他买了一套潜水艇,你等会
儿带回去。”李昭明一边抓牌一边说道。
“又买玩具干什么?他玩具太多了,家里都装不下了。”李华笑笑。
“小孩子嘛,让他高兴高兴。”李昭明眉开眼笑,“我胡了。”
“他在家成天念着姑爷爷。就是知道姑爷爷什么都给他买,一天要念几遍,什么时候再上姑爷爷家玩?”李华瞥了黄小丽一眼,笑盈盈说道。
“这孩子精着呢!”李昭明展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说起涛涛,我也要劝劝阿俊,这钱是挣不完的,少出差,多在家里陪陪老婆孩子。”黄小丽叹道。
“男人的工作还是要紧的。”李昭明淡淡说了句。
“我是为了小华好。”黄小丽视若无睹,转头笑着问李华,“小华,你说是不是?”
“是的。”
“我也胡了!”曹老师叫道。“给钱给钱。”
一局总算打完。
雅君吐出一口气,觉得闷得慌。
黄小丽嫌弃一次性餐盒不卫生,又怕菜冷了,把菜倒进家里的瓷盘里,放进微波炉去加热。周岚和刘明燕紧跟在后,三人围在餐桌边,六只胳膊挡得滴水不漏。
雅君又慢了一步,不知道该站在哪里合适。
“你要不要看看黄老师养的花?”李华低声问。 “好呀。”雅君感激地笑笑。
“这会儿出去做什么?也不怕冷。”李昭明把搭在沙发上的貂皮大衣递过来,皱眉道。
“我们透透气就进来。”李华笑。
推开书房后的玻璃门,冷风刷地灌了进来,虽然已经穿上羽绒服,雅君还是被冻得一惊。
天色是灰白的,铁灰色的云积压在西边,也不知今天会不会下雪。花园里的大部分花都枯了,洗手池台阶下的碎石路边的几丛杜鹃和茶花是唯一亮色,雅君好奇地往前走,仔细看了看腊梅的枯枝,花已经不剩几朵。转过头,却看见李华站在树下吸烟。
她没想到李华竟然吸烟,姿势看起来还十分娴熟。 “很奇怪?”察觉到她的视线,李华挑挑眉。 雅君摇头。
“你看,那就是黄老师最喜欢的牡丹。”李华指向前方。
顺着手指,雅君看见在一圈微微发黄的肾形草中间有块裸露的空地,黄土上支着几根粗细不一的枯枝。
“那是牡丹?”
“是呀,那是锦袍红,黄老师每周都要浇人血的。”李华吐出一个烟圈。
雅君凑近了,果然在枯枝上发现了几个鼓胀的芽苞。她从没见过冬天的牡丹,和春天里雍容美艳的花朵仿佛是两个极端。这小小的芽苞真会长出倾国倾城的牡丹花?她伸出手,想摸一摸,心底升起一丝古怪的怯意,仿佛不详一般。这时候,她闻到了臭味,掩盖在花草和土壤的气味之下,腐烂的动物尸体一样的恶臭,从花根徐徐飘出。她有些反胃。
“好臭。”她往后退了几步。
“开花了就闻不到了。”
“都是这样。”李华冷漠地笑。
雅君想了想,正准备说话。
“吃饭了。”黄小丽隔着玻璃门朝她们招手。
“走吧!”李华扔掉烟蒂,踩着松碎的黄土往回走。
天色更暗了,像是马上就要下雪一般。
房间里暖风荡漾,和外面是两个世界。大家已经围着餐桌坐好,菜肴装在白色瓷盘中,葡萄酒闪烁在高脚玻璃杯中,这繁盛丰裕的一桌酒菜很该发个朋友圈。周岚和刘明燕拿着手机在照相。曹老师端起高脚杯摇晃血红的酒液。
雅君看向坐在黄小丽旁边的李昭明,餐灯柔媚的光线下,他的脸部轮廓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和黄小丽似的,变成与医院里完全不同的另一张陌生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