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相信爱情了吗？--这半年读的文

最近，似乎又相信爱情了。当然，是故事中的爱情。现实中的爱情，那是另一个次元的事情。不谈。

过去十多二十年，相当嫌弃爱情故事。故事中的爱情，总是那么套路那么虚弱那么软塌塌，更不用提很多掺杂了敷衍卑微猥琐因素的关系。我忍受它们，在科幻故事、侦探故事、冒险故事或其他类型故事里（言情故事是主动规避的），把它们当作一道手续，因为有人觉得必要，有人在意，做为有公德心的读者/观众，我不能阻止别人喜欢爱情故事，制作方是要恰饭的，得有卖点。

甚至《黑客帝国》那么那么那么的喜欢，对感情线其实也比较无动于衷。

这些年唯一打动我的爱情，是《魔戒》中法拉米尔和伊欧雯在饱受磨难之后的惺惺相惜。阿拉贡和阿尔文我都只是袖手旁观，因为尽管阿尔文的牺牲非常伟大，而且是自己的选择，但她毕竟在整个设定里只为阿拉贡而存在，其实，她本质上是阿拉贡的一个reward，再难听点，a trophy wife。

另一对我还可以接受的CP则是《地海》中的大法师格德和祭祀恬娜，那是因为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已是一生风霜的两个普通人，最终互相扶持。

也就是说，如今我心目中理想的爱情故事，是双方真正完全平等，不是《简爱》那种口口声声说平等，实质仍然是男性视角的不平等的关系。当然《简爱》囿于时代，我不能对它有过分的要求。只是不喜欢罢了。

其他的，奥斯丁和张爱玲笔下的爱情，其实精华都是人情世情百态。她们写爱情，是因为她们的生长环境和生活空间只被允许探索爱情。

还有，我也越来越没法看男性作者写的爱情。归根到底，他们的欲望和我的不同。

于是，在这个糟糕的2020年，忽然就掉进了耽美的坑。

以前也不是没有读过耽美，但只是常识性地了解一下，对于耽美有一个从抗拒到接受的过程，不过也仅限于接受。这回，却是在耽美中读到了一些令我心动的东西，好吧，一些让我非常心动的东西。这几个月一直在想为什么，那么就梳理一下吧。

事情的起因，是为了想知道孩子在读什么，跟她有些除了催吃饭催洗澡催睡觉之外的交流，被阿花推荐了《天官赐福》。读完之后觉得还可以，花怜的爱情颇有些荡气回肠。接着读了《魔道祖师》，其实书读完了也没觉得怎样，看了两眼《陈情令》，制作各种辣眼睛，但是王一博真香，抱走王一博。

接着被另一个朋友安利了《魔道》广播剧。静下心仔细听了这个丰富的小宇宙，就掉进去了。《魔道》的核心是魏无羡悲剧的一生，和蓝忘机无望的爱情。它高明的地方在于“悲剧”和“无望”是以留白与白描的方式写的，读者需要自己去理解这里面的惨烈，一旦领悟会有一种变态的满足。我小时候读的言情比较少这样的剧力。张爱玲的故事当然满是无望的悲剧，但是她太灰暗了，人物一路掉进万劫不复的地狱，而她并不想发慈悲。二十几岁的时候，觉得她好棒好酷，很崇拜，现在我老了，还是很崇拜她，觉得她很棒，但已经明白那些并不酷，而是真的苦，不想再品尝。

魏无羡也一路掉下鬼蜮，幸好最后蓝忘机接住了他。

《魔道》如果不是玄幻，魏无羡如果没有重生，不会像现在这么普及。它只是另一个悲惨的故事而已。它的“高虐”与“高甜”完美平衡，剧力充盈，才使读者欲罢不能，低回不已。

从这个故事，我也重新找到了自己喜欢的言情故事模式：强强。

小时候囿于时代，接受的是琼瑶金庸故事中的恋爱模式，都是以男性为视角的，女性依附于男性。当时并不会觉得不妥，也曾感动得稀里哗啦。但这大概也是之后的二十年无法再看言情的主要原因，因为我自己在感情上，早已不再认同男性视角，我清楚自己要什么，也清楚一段关系是什么。我不能够再接受故事里的女性只关注爱情，也不能够接受一段依附来依附去的关系。女性依附男性固然不可，男性依附女性也不舒服。

《魔道》令我掉坑的原因之二，就是关系中的两个人都是独立强大平等的。虽然这是一个爱情故事，爱情是其中的趣味，但即使没有爱情，蓝魏二人也都是自成一格、立得起来的英雄。这也是为什么被改编成动画片或电视剧，抽掉了耽美因素，它仍然吸粉无数。当然故事的群像也很不错。

蓝忘机对魏无羡的爱慕、理解和包容，建立在绝对尊重的基础上。魏无羡在知道了蓝忘机的心意后，回报以最热烈的纵容和疼爱。这其中没有一丁点的怨悔、乞怜与委屈。我佩服这种自信刚硬的旖旎。

耽美的确是比较容易塑造平等的爱情关系。因为BG(Boy/Girl)的爱情，由于女性的结构性从属地位使然，一不注意就会写成一强一弱。即使作者故意塑造强势的女子，也不见得成功，而且强势的女子，往往模仿的是男性，最终还是会有点别扭，不如双方都是男性来得自然。《黑客》里的Trinity就是如此，她已经很强大了，可我还是觉得她是一个依附于Neo的角色。《黑客》的主创是有女性视野的，可她们毕竟处在一个男性的结构之中。

耽美则是为女性服务的文体，绝大部分由女性书写，从女性的角度出发建构世界，这是多少年来一直需要发生却没有发生的现象。因此我绝对赞成耽美。不像BG故事，女性读者只能代入女方，在耽美中，女性读者不必非要代入其中一方，也可以随意代入任何一方，这样，读者会有一个更自由的比较全面的视角。这并不是说耽美就比其他文体好，也有很多文热衷于强弱甚至扭曲的关系（再说一个文好不好其实跟文体没有什么关联），但是它填补了一块很大的空白。最关键的是“女性书写”，写出些什么来是次要的，首先要让女性自由书写。

这些日子顺藤摸瓜，稍微读了几本名气比较大的原创耽美。除了前面说过的两本，还看了Priest的《杀破狼》、《残次品》、《默读》和《有匪》，都是强强，都挺喜欢的。Priest的主角都聪明绝顶七窍玲珑（不像魏婴蓝湛谈起恋爱来是憨憨），读起来另有一种趣味。Priest除了布局和描写太密不透风，留白不够，没别的大缺点。从文字功底上来讲，她比较过硬，墨香有时会让我产生提笔替她修改词语搭配和句子结构的冲动。但是墨香的直觉灵气逼人，对话尤其生动，所以我还是闭嘴为妙。

这其中《杀破狼》的总体成就最高，我个人觉得。从蒸汽朋克的架空世界设定，元明清历史糅杂的背景；到两位男主的性格成长和感情发展过程，一众配角的塑造；再到庙堂权谋与杀伐征战的设计，都恰到好处。

而《残次品》（太空歌剧）和默读（刑侦）虽然设计精巧，却都有布局与描写过度的问题，太满。《有匪》也是如此。有匪是武侠，大女主，其实是BG，不过也一起说一下吧。这些文被很多人看不起，我觉得大可不必。我读了几十年书，什么样的文字和故事是好的，这点自信还有。我也很早就明白，庙堂上推崇的文章，尤其是当代的文章，有些并不是真正的好文章。如今公认的很多经典，在当年也不过是不入主流的作品，甚至像“词”和“小说”这样一整个文体，一开始都是不入流的。我在耽美小说里，看到了与其他文体一样的创造力和生命力。

既然有创造力和生命力，那么也肯定是泥沙俱下的。读的其他几本故事，水准就比较参差。

《将进酒》也是架空历史小说，主要框架是庙堂权谋和征战。群像塑造得不错，两位主角的人设有魅力，不过写到后面有点乏力，是太长的缘故。

《杀青》是杀手和警察的故事。不觉得是推理和刑侦，因为案情的悬疑其实做得并不严密，主要兴趣也不在破案上头。跟《默读》比起来差好多。而且两位男主虽然也是强强，却不平等。杀手有较为明显的杰克苏属性，一切都围着他转，他对警察的感情更多的是操控和占有。因此不太喜欢。

《江东双璧》是三国同人，讲周瑜和孙策的。周瑜被写成在感情上隐忍委屈，一切为了孙策的恋爱脑。不喜欢。其实《天光赐福》里的花城也是一切为了谢怜，但你不会觉得他恋爱脑。原因是花城有自己的格局，自己的信念，也有自己的尊严。蓝忘机同理。他们也都不会因为自己的爱而感到哀怨。另一方面，谢怜和魏无羡对花城和蓝忘机都是绝对尊重的。孙策对周瑜则不然。这些区别其实显示了作者在理念上的细微区别。

《天宝伏妖录》跟《江东双璧》是同一个作者非天夜翔，为什么我不喜欢《江东双璧》却还是读了《天宝》？实在是因为这两个作品都有广播剧，而广播剧里都有魏超出演。上面的《杀青》也是同一个原因。唉，魏超大大啊。《天宝伏妖录》的时间设在盛唐安史之乱前后，架设了一个充满妖魔的瑰丽世界。想象力很厉害，不过有些部分有点收不住。时空旅行也是一个比较多见的套路。两位男主的感情线我觉得一般，反而对苍狼和白鹿之间的感情更感兴趣。果然非天的爱情观我不是很赞同。这跟他是个男作者有关联吗？也许吧。

还有一部《铜钱龛世》，广播剧制作得非常精彩，因此去读了原文，发现文笔比较不合我的口味，要不是广播剧把故事交代得明白，几乎无法读懂作者想说什么，这是比较奇怪的一个事情，因为我比较少有读不明白一个文本的时候。不过故事里的感情线还是挺喜欢的。真龙与和尚又是一对势均力敌无怨无悔的强强。

耽美是类型文，跟其他类型文一样，它有必要条件，这个必须要有的因素是男男恋爱，在满足这个条件的情况下，作者可以写几乎所有的题材。但它不是同性恋文学。耽美不是同性恋，它是女性幻想中的男男恋爱，女性通过这种幻想投射自己对感情的理解和向往。读耽美的女性不是同性恋，而是妥妥的异性恋。

耽美作者写耽美，最初最原始的动机是写感情写床戏。不过我发现我喜欢的几个故事，床戏都很克制。一个原因是中文写床戏，很容易写得很直接，《金瓶梅》的床戏就很直接。再直接一点就粗鄙了。而写得唯美呢，又会觉得矫情。是因为中文这个语言的特点吗？还是因为我毕竟是个保守的女人？总之，床戏其实很难写，而且看到后来会发现就那几个套路。《将进酒》的床戏较多，写得好的场面却也不多。《天宝伏妖录》的床戏，则直接影响了我对李景珑的评价。Priest比较聪明，几乎不写床戏。其实一切创作殊途同归，都需要一个度的平衡，好的作品，势必不能任由某一种因素泛滥全篇。

总之，这半年放下了之前的其他阅读兴趣，着实读了几本耽美，也是没有想到的事，很不错的体验。至于广播剧那个大坑，会另外写个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