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9月
2020年9月 7本书
传说中最好的牧场是这样的:那里“奶水像河一样流淌,云雀在绵羊身上筑巢孵卵”——充分的和平与丰饶。而现实中更多的却是荒凉和贫瘠,寂寞和无助。现实中,大家还是得年复一年地服从自然的意志,南北折返不已。春天,牧人们追逐着融化的雪线北上,秋天又被大雪驱逐着渐次南下。不停地出发,不停地告别。
荒野终将被放弃。牧人不再是这片大地的主人。牛羊不再踩踏这片大地的每一个角落,秋天的草籽轻飘飘地浮在土壤上,使之深入泥土的力量再也没有了,作为它们生长养料的大量牲畜粪便再也没有了,荒野彻底停留在广阔无助的岑寂之中……荒野终将被放弃。
其实,当我一离开这样的生活,这些技巧就全都用不上了,永远用不上了。但我还是为收获它们而感激。倘若我能在这样的生活中走得再长久一些,妥实一些,说不定会顺着这些小小的生活经验摸索出更大的生存智慧来。
生命远比所看到、所了解的更结实,更顽强。
生活本来就够局促了,如果再潦草地应付,那就是“破罐破摔”了。再窘迫的生命也需要“尊严”这个东西。而“尊严”需得从最小的细节上去呵护。
这是荒野,什么样的挫折都得接受,什么样的灾难都得吞咽。
是的,唯有在荒野中,人才能强烈体会到一个词:地心引力。大地是最大的一块磁石。生命的世界只有薄薄一层,像皮肤紧紧贴附在大地上,一步也不敢擅离。哪怕是鸟儿,有翅膀的鸟儿,大多数时间也是双脚漫步在大地上的,就算飞过,也是紧贴着大地低低掠过。
他的丰茂拥挤的童年,他的强盛有力的成长,他的浓墨重彩的欢喜悲伤 …… 全无踪影,只剩这两行汉字。歪歪扭扭,仍富于希望。
这个温暖的洞穴庇护了多少寒冬里幸存的生命啊。
我喜欢的哈萨克作家叶尔克西姐姐说:你不因有罪而死,我们不为挨饿而生。
人之所以能够感到“幸福”,不是因为生活得舒适,而是因为生活得有希望。
在这样的荒野里、这样的冬天中求生存的话,不能忍受痛苦是要遭鄙夷的。
而在荒野里,接受别人的帮助与帮助别人一样重要。
那些我们曾经爱过的人们怎样会这样快这样突兀地消隐了呢?在这我们的爱和我们的偏爱的世界上,难道没有一样固定的,不变易的吗?
年岁过去了,青春的活力消失了;那将把我们淹没了的氛围气已经形成,而我们的一切援救的努力,也是徒劳而无补的了。
“美的东西应该是永劫不灭的……”
‘我们要在熟人中间生活而欢笑;我们要到陌生人中间去悲伤而死去。’
我剖开了他的脑壳,我以为我是永远不能找到脑髓了。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坚硬的头骨!在里面只有很小的一块脑子。”
“这样说来,要有一个快乐的生活,是不应该有脑子的了?”
“这是可能的……”
在任何书籍中,在任何文学中,我们从没有发现比这句“永远是未婚妻的脸”更多情、更恭维,更深切可爱的话了。这句话的意思是,这个求乞的妇人祝愿布施她的女子一生中都有一张受人迷恋的脸,她的情人永不厌倦地凝视着它,时时从那可爱的脸上找到一种新的完美,找到一种未被发现的新的热爱的理由。
或许,有一天我们过倦了都会的生活,来到了一个外省的古老的小城市里。那是夜间,我们睡在乡间的深深的平静之中,第二天早上我们打开了阳台的门,我们是一觉睡到天亮的,我们在外省的安息中开始感到一种温柔而深切的心灵的欢乐。
“在现世的不幸的人们中间,”富尔干丘先生继续下去说,“有一半是因为不安命而不幸的。我们应该沿着我们面前的道路走去而不要去想第二条道路……尤其是当我们只有一条路可走的时候。我是个马德里人,我一生住在马德里。我在这里有我的朋友和我的亲戚,我养成了我的癖性,我的习惯。我在这件事上花几个钟头,在别的事上花几个钟头。我在这里找到我所欢喜的,我安份地生活……我为什么还希望别的呢?我还缺少什么呢?”
他的无穷而坚决的义务便是把那快乐的面具装在内心的悲哀之上。
而戏剧同样也不能容纳日常生活的细小的琐目进去。它是像风景一样地清朗而高贵。编剧家既不需要又不愿意指出上场和退场,同样,他也不觉得俯就那些仔细的说明是必要的。如果在古典的剧曲里他要去俯就那些琐节,全部作品便会自动地从诗人所安置着它的崇高的坛上坠了下去
旅人:现在正是在废墟旁默想的时候,而在这孤寂的乡野,这一道从前的宫殿的颓垣,给了我们一个默想的主题。几世纪已经过去了。在岁月中受着打击,宫殿已经崩摧了;然而,在附近,在这废墟的旁边,像一片从永恒传出来的微笑似的,耸立着一群优美的白杨,在垂死的黄昏的轻风中,微微地颤动着它们的叶子。
这种精神上的宁静和幸福的秘密究竟在哪里呢?就是不要去管我们无法补救的事情,随着它们的迟缓的、不可动摇的、永恒的运行而乐天安命。
“我们这些诗人呢?我们和知了一样,假如生活的苦难让我们平平安安,我们便唱着,我们便不停地唱着;接着冬天来了,就是所谓老年,我们便会被遗忘、被抛弃而死去。”
西班牙的历史曾是一种相反着的热狂的不断的纷扰,精神氛围的驳杂,在国家中是和国家地土的变化一样地大。
没有一个人像他似的曾经把一种那么深切的时间和永恒的感觉给予我们过。
每一个作家都有他的风格。每一个作家都拥护他的风格。一切风格的拥护是一种个人的自白。
“风格是像面包一样地自然,我们永远不会厌倦它。”那么我们将用什么尺度去估量一种风格的自然呢?格拉相亲自对我们说了。自然的风格“是那些在日常事务上,并不深思而话说得很好的人们所用的东西”。
profiling不问‘为什么’,也对凶手的内心没有兴趣。我们关心的是连续杀人狂的罪行与外在特征之间的关联。”
所谓“普通”究竟是什么含义? 人人都想理解杀人的动机,不愿相信世界上存在毫无意义杀人的人。
一周同一个女人呆九十分钟就足以使自己感到幸福,这使他觉得很奇怪,因为他从前一直以为自己需要一位妻子,一个家,需要婚姻。事实上,他的需求十分轻巧,轻巧而短暂,就像蝴蝶的需求那样。没有感情冲动,或者说只有那最深沉的,最不易让人猜想到的感情:一种最最基本的满足感,就像马路上传来的催促城里人渐渐睡去的嗡嗡声,又像夜晚让乡下人入眠的寂静。
不过日渐衰老本身就不是一件体面的事情。最起码该清理一下烦心事,使人能够专心想想老人最应该做的事:准备去死。
他暗想,这就是流言的石磨在转啊转,把人的名声碾得粉碎。那帮正义之徒躲在角落里,在电话上,坐在紧闭的门背后开会。兴高采烈地窃窃私语。Schadenfreude 33 。先判罚,后审问。
“认真不认真是能使这件事变得好些还是更糟些?人过了一定的年龄,什么事都得认真对付。比如说心脏病。”
我可没在抱怨。既然承认了道德堕落,哪还能指望别人会对你表示同情。人过了一定的年龄,就别这样指望了。过了一定年龄,人就不讨好了,就这么回事。你就认认真真,把剩下的日子过完。把刑服完。”
“未实现的欲望能勾起年轻人最肮脏的念头,对上了年纪的人也一样。”
“所以?”
“我所接近过的每个女人都让我认识了自己的一个方面。从这个意义上说,是她们,不断使我成为一个更加完善的人。”
“可事实就是这样。他们是不会把我带进更高层次的生活,其原因就是,根本就不存在更高层次的生活。生活就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是我们同动物共同拥有的生活。这就是像贝芙这样的人在努力做出的榜样,这也是我试图学习的榜样。与动物分享人类的一些特权。我不愿像猪狗一样地回到另一个世界中去,不愿意在那里像现在生活在人的欺压之下的猪狗那样生活。”
“卢里先生,谢谢你。这忙你帮得太好了。我觉得你很喜欢动物。”
“我喜欢动物?我吃动物肉,所以我看我一定是喜欢动物的,喜欢它们的某一部分。”
拜伦这样写道。在通奸时,婚姻生活中所有让人感觉厌烦和无精打采的细节都给发掘出来了。“我一向认为,人过三十,便不可能产生任何真正的或激烈的情感。”
“在实际生活中,凡是要寻找替罪羊的时候,背后总有宗教的力量在起作用。人们把全城的罪孽架在一只羊的背上,把它撵出城去,全城人因此得救。这么做能起作用,是因为人人都明白那些典仪该如何去理解,包括其中的神。后来,神死了,突然之间,人们得在没有神助的情况下清除城里的罪孽。没有了象征的手法,人们只好求助于实际的行动。因此就产生了审查制度,是罗马意义上的审查制度,其口令就是监视:一切人监视一切人。抽象的清除被实际的清除取而代之。”
他想道,要是女人就生活在女人圈里,只在愿意的时候才允许男人去造访,女人是不是会活得更快乐一些。这样的念头,他已经有了不止一次。也许,他把露茜归入同性恋并不正确。也许她只不过更喜欢同女性做伴罢了。或者说,所谓女同性恋就是这样一些人:一些并不需要男人的人。
难怪她们对强奸抱有如此强烈的痛恨,无论是她还是海伦。强奸制造着混乱,践踏人们独处的权利。强奸女同性恋者比强奸处女还要罪不可赦:对女性的打击更为沉重。那些男人,他们明白自己在造什么孽吗?难道就没有人明白这一点?
他感到,自己对此生此世的兴趣正在一点一滴地消失。血脉里的血要这样一点一滴地流尽,恐怕得有几个星期,甚至几个月,但血确实是在往外流着。一旦血液滴尽,他就会像是蜘蛛网上那苍蝇的空壳,一碰就碎,比糠皮还轻,任何时刻都会随风而去。
吃饭是一种典仪,而典仪调剂人的感觉。
如果说他到这里来有什么目的的话,那是为了振作自己,重新聚集起生活的力量。可现在,他的自我却在一天天地消失。
可这些事情自有别人去做——像动物福利事业啦,社会康复事业啦,甚至拜伦的事也自有人做。他挽救尸体的荣誉,是因为再没有别人会愚蠢到去做这件事情。他正在变成这样的人:愚蠢,傻气,头脑出了毛病。
人到了一定年纪,就很难接受什么教训,只能一次接一次地受惩罚。
无论走到哪里,总也躲不开那么多的悲伤、喜悦、愤怒、绝望和所有的一切。即便如此,依然走出了新的一步。
即使在旁人看来毫无意义,可是自己还是能全心投入,那才是人最幸福的时刻吧。
人与人之间,无论多么亲密,都不会真的不分你我,那都是两个人。意识到这一层的时候,已经有很多很多岁月流走了。
没有任何人比自己更重要。自己想做的事情,自己就去做。就这么简单。
那时候刚搬到这个家来,桃子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整天风风火火,日子满是希望。那是桃子的花样年华,是桃子的人生盛宴。
桃子总觉得“衰老”是接受失去,是忍耐寂寞,而此刻却感受到些微的“希望”。
从现在算起,45亿万年以前,地球刚刚出生的时候,泥沼般的火山熔岩覆盖在地球表面,之后就下雨了,千年,下了千年。
桃子认为,人的感情或者说情绪拥有非常强大的能量,完全超乎理性的想象。人这一生就像个陀螺一样被那股力量抽动着打转转。无论转到什么位置、什么方向,都顾不上去想这结果究竟是好是坏,人能做的就只是接受结果。桃子只是想看明白抽动着自己的能量是怎么一回事,想探明那股力量的真相,也想关注那股能量随着命运流转会有怎样的变化——毕竟桃子可是当事人哪!
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去做。就这么简单。不能把自己想做的事情托付在孩子身上。托付着,依赖着,以期待为名,行绑架之实。
每个人都以自己的一生为代价而得到些许感悟,甚至可以说,也许就是为了在人生走向终点时寻找到这么一点点感悟而埋头操劳这一生。无论那点感悟是多么陈腐,又或者是多少人早已有过的司空见惯的东西,可是自己实实在在地付出一生的时间和精力而获得的感悟,却是一个人不可替代的人生之歌里动人的一句歌词,就那一点感悟一句词,装点了一个人原本平淡无奇的人生。
经过了一些沧桑的桃子,已经懂得持续“喜欢”并不容易,而且也懂得了能够那样旁若无人忘我投入的状态才叫作真正的“喜欢”。即使在旁人看来毫无意义,可是自己还是能全心投入,那才是人最幸福的时刻吧。
桃子认为,像自己这样的人,这样不合群的、难以与别人打成一片的、孤立的人,之所以还能够生活下去,都是因为自己将自己的内心当作朋友,她可以从那里发现很多的风景。自己虽然是一个人,但是又不是一个人。有很多很多的人在自己的内部、自己的深处与自己同住,她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维——这种设想总是让桃子感觉自己可以很坚强。
桃子将周造的孤独叠加在自己的孤独上。她一颗心儿颤悠悠地放在周造身上,决心不让周造的脸上失去笑容,决心要让周造感到幸福。
“俺觉得吧,这人啊,要为别人活的话,就会觉得别扭难受,人还是得张开自个儿的翅膀,俺就想张开翅膀在天上自由飞翔,俺觉得那才是人原本的需求。可是,要是面前有个喜欢的人,俺就想把翅膀给折叠起来,想顺着喜欢的人的节奏去扇动翅膀,你说难受不难受。”
不懂得世上有这样仿佛要撕碎身体的悲伤,可是在那之前却时常使用“悲伤”这个词,而且还想当然地以为懂得它的含义。自以为懂得,那种依靠大脑的思考而得到的懂得,轻薄得就好像一张纸一样。自己所以为懂得的,都是依靠头脑思维而掌握的如此浅薄的“懂得”吗?这个念头让桃子从内心到身体都惊得颤抖起来。
桃子需要意义。有时候她甚至会自己创造一个“意义”。当遭遇悲苦难忍的厄运时,桃子就需要从苦难中发现意义,并因发现了意义而让自己接纳苦难,告诉自己这份苦难之于自己是有必要的,这样,她才能接受和承受痛苦,才能给痛不欲生的时刻以肯定。这是自丈夫去世起,就与桃子如影随形的护身符,这种做法也像是与桃子紧密相连、合为一体的处世哲学。
每当我演奏到那一段,都把它当作一份小礼物送给他,因为那的确是献给他的,那象征着我生命中美妙的地方,不需要天赋就能理解,而且激励我往乐曲里加入一段长长的华彩乐章。只为了他。
心上人撩拨了我们体内连自己也从未意识到的神经,产生了令人不安的快感,远远超出了我们的习惯。
奥利弗,你让我喜欢自己,跟你在一起时的那个自己。如果这世界有任何真实可言,真实就存在于你我相聚的时候。
“喜欢看书的人善于隐藏自我。隐藏自我的人未必喜欢自己。”
直到他说出那句 “以你的名字唤我,我也以我的名字唤你”,我过去从未这样唤过谁,当我一把自己的名字当作他的来唤时,我就被带入了一个无论过去还是此后,都没有和任何人共同拥有过的王国。
生活有时足够仁慈,能够给予我们有效的隐喻来帮助我们看清自己是谁,渴望什么,又要去往何方。可是隐喻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
从我的角度来说,大多数父母都会希望这样的事就此烟消云散,或祈求自己的儿子快点重新站起来。但我不是这样的父母。从你的角度来说,如果感到痛苦,就去抚慰,如果有火焰,不要扑灭,也不要残忍地对待。当退缩让我们整夜难眠时,它可能就会是个非常糟糕的选择,但眼见别人在我们愿意被遗忘以前先忘了我们,也好不到哪里去。为了以远超我们所需的速度被疗愈,我们从自己身上剥夺了太多东西,以致不到三十岁就枯竭了。每次重新开始一段感情,我们能付出的东西就会变得更少。为了不要有感觉而不去感觉,多么浪费啊!”
你怎么过日子是你自己的事。可是切记,我们的心灵和身体是绝无仅有的。许多人活得好像自己有两个人生,一个是模型,另一个是成品,甚至还有介于两者之间的各种版本。但你只有一个人生,而在你终于领悟以前,你的心已经疲倦了。至于你的身体,总有一天没有人要再看它,更没有人愿意接近。现在的我觉得很遗憾。我不羡慕痛苦本身。但我羡慕你会痛。”
人本来就很残忍野蛮,但是借由心无旁骛的虎视眈眈和仔细操控,逼对方彻底放下心防和自我保卫的本能,更是野蛮的极致,是最纯粹高明细致的暴力。
悲伤有时就和希腊悲剧里的面具一样有效,能抹去演员的真实身分,有时却能去芜存菁,揭露真相。
孩子,你相信土地也有灵魂,会反抗人类不适当的行为吗?
社区这么小,看起来简单平凡,居然存在这么多完全不同的世界在一个时空里,让我忍不住想起考古学所谓的黑暗地层,还有在我房间窗外对著城市嚎叫的狐狸,牠所面对嚎叫的世界跟我的天地几乎没有重叠。
人什么都能习惯,这点我比谁都清楚,只要时间够,再难以想像的经历也会慢慢跑到心里的某个小角落,成为「往事」。
世界上没有一套终极哲学,大家只好自己找东西相信。
其实我什么也不想做,希望完全无所事事,而且越久越好,就算一辈子没事做也无所谓。
我现在想不大起来那两年到底做了哪些事,印象中几乎什么也没做。我知道这在现代社会是难以想像的罪过,但我那时就发现许多人过了小孩阶段就不晓得懒惰为何物,然而我对慵懒散漫的生活却特别有天分。
我读了很多书。我本来就喜欢看书,但那两年我像迷恋女人一样渴求书本,心里充满难以餍足的嗜书欲。我会到附近图书馆借书,能借几本就借几本,然后一整个星期把自己锁在房里专心读书。我喜欢老书,越老越好,托尔斯泰、爱伦坡、詹姆士一世时期的英国悲剧和一本沾满灰尘的法国作家拉克洛小说的英译本等等,这样当我神驰目眩把书读完,还能好几天沉浸在文字千锤百炼营造出的冷酷气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