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记】青蚨 有借有还
知妖试稿,存个档。
夏,院子里知了开会吵得人午觉也睡不好。
正是燥热心烦,葛家媳妇给昏睡的孩子扇着风,突然听见一声闷响。知了们怕也是吓一跳,短暂噤声了几个弹指,又集体议政去了。
这时候女人已经站在东屋门口了。她平复了一会儿跑乱的气息,方鼓起勇气推开门。只见梁上挂着一条散开的白绫,地上倒着一位老人。
这是葛老本月第28次自杀,未遂。
葛家不是显贵,只是经营一家小小的当铺,但和镇上其他当铺不同的地方在于,这里还可以借钱。哪怕你身无长物,来这里也能靠一枚手印换取几贯钱,以解燃眉之急。葛家铺子里屋还有一张专门为此类业务设置的桌子,铺着纸笔,放着红泥,顶上还悬着一块匾,那是葛老亲笔题的“有借有还”。
当铺不像饭馆,并非时时都有生意,但葛家这张“有借有还”的桌子却不曾冷过。大抵人们都觉得这是无本的买卖,拿手印换钱,多么轻松。有性子纯良的,按时还上利息,也有那狡猾的心思活络的,借的钱大多吞进肚子或是洒进赌坊,到了约定的日子只哭穷,拖上三五个月也不见还清。
但葛老从来没有对这些人红过脸,他总是笑眯眯地,手里盘着不知什么木材雕刻的飞虫,看着来人按下鲜红的手印,弥勒佛似的说:“有借有还,有借有还。”葛老的木雕飞虫已经被盘得圆润泛油光,同样形象的虫子还被雕刻在葛老的床头和门窗上,还有一个脸大的虫雕被供在当铺的神龛里,香火不断。
他家孙女有几回跟着长辈去拜访邻里,也算是见过一些生意人求财的偶像,回来后问葛老:“为什么别家供蛤蟆,咱家奉知了?”葛老愣了一下,又突然大笑起来:“童言无忌,童言无忌。”他一手抱起脸蛋红扑扑的孙女,一手仍是粘在虫雕上,“别人家供的不是蛤蟆,那叫三足金蟾,是旺财的神像,你看它们是不是都叼着铜钱?(女娃猛点头)我们家这个呢,也不是知了,叫青蚨。这可是葛家生财的秘密,等你长大了阿公再教你。”
“我的青蚨,我的命根子啊!”葛老哭得满地打滚,再无体面可言。葛家媳妇赶忙扑上前,想把老人家扶起来,可她一个人根本折腾不动,只能心里骂家里男人,烧虫子的时候扮英雄,东窗事发了又躲在当铺里不肯回家面对一哭二闹三上吊的亲爹,真是废物。
一个月过去了,葛家媳妇还是忘不掉那晚,幼虫在火中痛苦得蜷缩,成虫飞也飞不起来,火中传来声嘶力竭却无人能懂的哭嚎,还有一阵阵烧焦的味道。每每想起,胃里就是一阵灼热。
可看着女儿的脸色渐渐好转,像是随时都会醒来,她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能看着葛老一次又一次蹩脚地尝试自杀,然后失败;她忍着头痛安抚他,等他闹累了,抱着木雕飞虫睡下;第二天同样的流程再来一遍。
连院子里知了的吵闹都像是嘲笑,嘲笑老子贪财无道,嘲笑儿子敢做不敢当,嘲笑孙女五行缺德投错胎,更嘲笑她这个被冠上他姓的女人命苦活该。
也记不清具体是从哪天开始,人们路过葛家当铺时的神情开始变得奇怪,闪躲,恐惧,嫌恶,偶尔还有一两声冷笑。“可别上他们家,不知道有妖怪吗?”“我早就说他家有问题!”“亏我还借钱还了上一笔利息!”“成精了也不过是个贼!”“还我的钱!”“还有我的!”
葛家男人赶在烂菜叶横飞之前关上了当铺的门,这一关,就是两年。
雪上加霜的是,随着邻里的仇视,镇上商铺都拒绝收葛家的钱,只能拿金银财宝高价置换,还要遭人白眼。直到后来他们连米面柴油也换不起。眼看着存粮日空,葛家孙女突然从院子里的秋千上坠落。葛家媳妇把嫁妆也翻了出来,请来全镇的大夫,却也查不出病症,只能守在床沿哭。
送走不知道第多少位大夫之后,葛老再次转身猫进了东屋的隔间。
这天夜里,有人敲门,原来是个衣衫褴褛的道士,说是远远就看这家似有邪气,愿意替他们卜上一卦,换口粗面。葛家夫妇仿佛见了神仙,恨不能跪下磕头,连忙请进屋。
道士听他们讲了近些年的遭遇,大抵是人们慢慢发现葛家无论是借出还是花出的钱上都有奇怪的青色汁液,擦不掉也洗不尽,而这些钱无论落尽哪家的口袋,都会不翼而飞。有好事者在葛家钱币上添了别的记号,过几日钱不见了,再过几日竟又从葛家人的手中收了回来,然后又不见。这样盘算下来,怕是葛家用了什么妖法,他们自家的钱永远也不会成为别人的,可是别人卖给他们东西和还的钱却是真实地进了葛家。民众们的困惑转变为恐惧和愤怒,曾经酒友赌徒眼中的财神和菩萨一朝沦为邪魔外道,那句被葛老挂在嘴边的“有借有还”甚至一种咒语。
“找几贯钱于我看看罢。”道士为孩子把了脉,站起来镇静地抖落破旧袍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扶着胡须对葛家男人说道。
家里太久没有动钱币了,真到了要找的时候,他才发现根本找不到。于是葛家男人敲开了老爷子的房门,正准备开口问,却闻到屋里飘出难以描述的味道。他拉开隔间的门,见父亲躺在一堆泛着荧光的钱币当中,哼着奇怪的歌谣,手里捧着白色泛青的幼虫,笑容似有鬼魅之色。
“阿娘出门去,日落虫不眠,归来找阿孩;阿孩出门去,生出许多小阿孩,日落虫不眠,还要归来找阿娘……”
男人心生恐惧,抱起一把钱币就要走,不想被葛老发现了。老爷子挣扎着起身想追,却在听见几声虫鸣之后又缩了回去。“还会回来的,有借有还,有借有还……”男人背后已满是冷汗,头也不回地跑了。
这厢,道士从袍子里抽出几根丝线,将男人送来的钱币串成一柄短剑,系上孩子头上的红结,凌空画起符,口中念起咒语。剑舞起的花随着咒语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道士将这柄剑垂直地面插了下去,钱币散落一地,手中只剩一只红结。
“我现在只能暂时断了这女娃和母青蚨的联系,却并不能除去后患。如果想孩子醒来,你们还是需要想办法除去家里养的这些青蚨。”
“求道长救命,到底是为什么变成这样?”
“令尊养的是一种奇虫,青蚨母子无论如何分别,都能找回彼此,如果将母虫的汁液涂在钱币上,不过几日就会自动回到涂有子虫汁液的钱币旁,反之同理。它在南夷之处被传为守财的神物,但是母虫命不过数天,一般不会造成太大影响。此地从前并没有青蚨,所以你们没有听过也属正常。说起来,老道上一次遇到成精的青蚨母虫,已经是很多年前,那只母虫活了三十余年,随着饲主的贪念不止,母虫为了产出更多汁液开始吸食精元。”道士将红结还到葛家媳妇手里,回头看了一眼孩子,“依老道看,你们家饲养的这只母虫,怕是已经活了五十年。挨到这个年月才遭反噬,也是很难得了。”
女人听到“五十年”就已经滑坐地上,开始哭了。
道士给他们留了一把迷香。于是隔日葛家夫妇便下定决心,将迷烟吹进了东屋的隔间里,拖出昏睡过去的葛老之后,放了一把火,连同着母虫、成虫、幼虫、钱币上的汁液,统统烧了个干净。好在钱币实在太多,堆成了山,将火堆与房屋彻底隔开,倒也没有引燃屋子,只是那扇门从此被熏黑了。
葛老醒来后,神志清醒了许多,也不像男人那晚见到的鬼魅模样了。但当他知道青蚨被炬,便开始了为期一个月的自杀计划……
这天媳妇好不容易安顿好老爷子,揉着太阳穴走回屋,却看见女儿醒了,哑着嗓子喊阿娘。她喜极而泣。
第29次自杀,葛老吞下了许多钱币,终于失去呼吸。
弥留之际,他回到了年幼时,阿娘带着他逃离瘟疫肆虐的村庄,一路靠着几枚铜钱过活。他问阿娘,钱花完了怎么办?阿娘说,花出去的钱,还会回来的。就像无论我们何时走散,阿娘都会找回你。
可后来他们真的走散了,阿娘的承诺却没有兑现,而他在某一次扒树皮吃的时候意外发现了阿娘跟他描述过的奇虫——青蚨。
“阿孩出门去……还要归来,找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