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一生中的最后二十四小时
爱民被留置了。
钟灵得到消息的时候,她只剩下24小时收拾这盘残局。她一贯是个雷厉风行的女人,走到现在的位置,没一点杀伐决断的魄力怎么可能。
尽管如此,大厦将倾的颓败感还是暂时压倒了这个女人。她掏出钥匙,把小边柜的最下两层抽屉打开,全是满满当当的香水,方的、圆的、心形的……她仔仔细细地摩挲着玻璃瓶的每一丝纹路,按照色系和瓶身大小依次摆好,获得了一种强迫症般的快感。很少有人知道,这个素称淡泊拒人千里的女处长原来喜欢收集香水,她也不敢让别人知道她的这个爱好,人之所好,皆是软肋。
待思绪稍微平静下来,她第一个想到要交待人的是妹妹钟秀。钟秀在澳洲,之后得知她出事的消息,恐怕一时半会也赶不来,电话联系?恐怕她现在的通讯已经被控制了,何必节外生枝。其实,财产方面,她早就做好转移了,就是想听听妹妹的声音。
钟灵大钟秀十几岁,她们中间,还隔着一个弟弟,十岁大的时候,在村头的水沟淹死了,钟灵的爹娘才又生了钟秀。怀钟秀的时候,爹娘都四十好几了,本就生得艰难,坐月子的时候也没好生休养,钟秀还没满周岁,娘就死了。
村子小,闲言碎语也多,先是钟灵的弟弟淹死,好不容易拼了个“幺葫芦”也不是个“带把儿”的,现在还把娘克死了,爹在村里简直抬不起头。爹发狠,越是说我钟家绝户头,我越要把两个姑娘养成人样,索性把几亩地佃出去,自己去城里做木工,还能多挣点嚼用。
长姐如母,钟灵如果不念书,像村里其他姑娘一样,早早辍学相亲,也生得出钟秀这么大的闺女。之后几十年,她每每遇到坎儿,想想自己当年怎么一手料理家务带大妹妹一手考上大学的,就觉得那都不叫事儿。
等到钟秀长成大姑娘,钟灵已经大学毕业分配工作了,她对妹妹有种变态的补偿心态,她自己少女时期无法拥有的,哪怕苛待自己也要十倍百倍地给她妹妹。所以钟秀其实没怎么过过苦日子,从小学习不好,一路重金择校、名师补习、出国镀金,都由姐姐一手操办。
钟灵和钟秀的五官其实很像,但是除非站在一起,很少有人看得出这是姐妹俩。尽管这些年钟灵努力修炼,喜怒不形于色,但是长期的索取和掠夺已经写进了肌肉记忆,精心打理的刘海、服帖光泽的妆容、笔直熨帖的裤缝都写满了紧绷。而从来没有为金钱发过愁的人,脸上都有记号,有一种欲望被过度满足的淡淡疲乏。
钟秀是被她这个姐姐养废了,学习、工作、投资样样都不行。索性她了解这个妹妹,把钱转移到了靠谱的信托机构,每年定额划拨。祸不及子女,她的女儿李毓的生活,有钟秀照顾,她一手养大的妹妹,现在又要替她照顾女儿,钟灵毓秀,这是属于她们的血脉流传。
钟灵发愁的是,如何说服李诚去死。这个男人,目光短浅、贪恋权势又软弱无能,比起去死,他宁愿进去。如果李诚不死,孩子的父亲在监狱,钟秀就没办法把李毓带去国外,钟灵恨恨地抓住椅背。他不死,还指不定吐出多少事情,这些人能让钟秀好过吗?
自己是怎么认识李诚的呢?很久以来,这个人就像一个背景板,模模糊糊地出现在钟灵身边,他来区委大院的时候,钟灵已经离婚,和爱民搅和到一起了。她恨爱民爱她,她才舍不得割舍;又恨爱民不够爱她,才会舍不得放弃他的权势地位离婚再娶。
如果只是没有名分,钟灵想,她还可以忍受。她不能接受,爱民居然为了他的前途,让她去取悦别的男人,而她,居然接受了。那段时间,李诚纠缠得紧,区委大院的人都跟看笑话一样,每次爱民的司机送她回来,李诚都在楼下等她。她不理他,他也不介意,默默护送她回到楼上,自己再离开。
爱民提拔公示的那天,他没好意思见钟灵,只是托人给她带了一瓶法国香水。这算慰劳吗?她喝醉了,不停地问李诚,明明知道她和爱民的关系,为什么还要追求她?李诚说,我能给你他给不了的东西。
只一次,钟灵就怀孕了,她知道爱民永远不能给她婚姻和孩子,那么,就让别人给吧。爱民从来没有问过她,他的自尊让他笃定钟灵不会委身于别的男人,他一直认为,李毓是他和钟灵的孩子,和李诚的婚姻只是为了让孩子有个名正言顺的父亲。
结婚以后,她才隐隐听说,李诚有个未婚妻,是他自小就定的娃娃亲。女人早早就辍了学,在棉纺厂当女工,辛辛苦苦挣的工资一半补贴家用,一半就寄给在外地读大学的李诚。可以说,李诚能够走出农村念完大学,这个女人功不可没。可是那又如何?男人终于来到城市,见识了这世间繁华,他现在想要的,她给不了。得知李诚要退婚,女生当晚就上了吊,所幸救回来了。男人的心,变了就是变了,最后不过是赔了一笔钱。
其实世界是相对公平的,人会变化,欲望会慢慢蚕食灵魂,人永远只会跟现阶段能满足自我欲望的人在一起。所以,爱民输了,虽然他根本不屑于跟李诚这样卑琐的人相提并论。至于李诚,他终于娶到了以前只能窥伺仰视的女人,再大的领导又怎样,还不是给我养女儿,怎么算都不是一笔赔钱买卖。
钟灵赶到午饭之前,把李诚叫到顶楼,“爱民留置了,定案是迟早的事,你赶紧给爸妈还有你哥打个电话,把家里的事交代一下,李毓那边,我跟钟秀安排好了”,她的语速很慢,她研究过,这样说话更有压迫感。
“爱民不一定就把咱们带出来,要不缓几天,再看看风声”,他果然舍不得死,钟灵笑笑,她还是了解这个名义上的丈夫的,“你要是进去了,现在留给家里的,通通会被罚没,爹妈、李毓都会被千夫所指、一无所有。我们死了,才会有人照顾我们的身后事。”
李诚继续絮絮叨叨些什么,为自己开脱,寻求每一种侥幸的逃脱之道。钟灵知道,他焦虑了,崩溃只是时间问题。她拉着李诚慢慢走到天台边缘,“就从这里跳下去吧,爱民说过,举报他的人就在这栋楼里”。
钟灵跳下去的那一瞬间,李诚无力顺从的手突然甩开了她,看来,还是求生本能战胜了权衡之心。
钟灵曾经以为,死前会想到女儿,想到妹妹,想到爱民,甚至可能会想到李诚。原来不会啊,灰灰的天空出现娘的脸,她还是一个婴儿在母亲的臂弯娇啼,不是谁的姐姐,不是谁的母亲,不是谁的妻子。她这一生,是个舟人,先渡爹娘,再渡手足,再渡爱民、李毓、李诚……只有这最后几十秒,才完全属于她自己。
inspired by 马加爵案主审法官杀人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