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悲观主义

打懂事起,有多次问母亲的生日到底是什么时候,她总是说她哪来的什么生日。倒是每年父亲生日,她老早就张罗着,我们姊妹四个的生日她也记得很牢,一到谁生日前几天,仿佛不经意地说:“过两天是老二女子过生了。”过了两天,我们其他人包括“寿星”本人也已把这回事情忘了的时候,吃饭时发现比平日要丰盛了许多才又恍然大悟地记起来-----在中小学的时候,乡村的生活还不是很好,不比现在,连过年也显不出个什么味儿来,所谓“富过日子穷过年”-----所以过个生日啊节日啊正是全家人修口福的好日子,与其说给“人”过生日,还不如说给“嘴”过生日哩。
全家人里面就我和父亲生得巧,父亲的生日在正月二十六,而我是在端午节过后的第十天,所以不大容易忘,现在我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南一隅工作,她也不忘惦念我的生日,总到了生日前一天,给我打个电话,“明儿是你过生哩,吃好些,今儿晚上要吃一碗长寿面。”我一面应承着,一面又禁不住笑起她来:在云南这个小城里,又不兴这个,到哪儿弄碗长寿面吃,连一般的面条都做得让我吃不了兜着走,更何况长寿面;再说,我自己才多大的年龄,有什么长寿不长寿的。
每每她提醒过我一次后,我立即提醒自己一定要记得她的生日。千里之外不能说备什么大礼,但电话祝寿是最起码的。
有一次我还给弄错了,因为在外面工作,习惯用阳历,我还自得地提醒自己说,其实也没什么难记的,母亲的生日不正是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吗。结果那次国庆长假我在云南境内转了一大圈,游玩了个够,收假的路上就给她打了个电话祝她生日快乐,母亲一听先是愣了一下,笑着说:“你看你把日子过糊涂了吧-----我生日还早着哩。”
“我怎么老记得是十月七号的生啊。”
“身份证上是十月七号,但那是阴历的-----你们在外头用惯了阳历,把日子弄混淆了。”母亲在电话那边铿锵有力地说。
“哦,对、对、对,我就说我咋能弄错呢。”长途汽车突然打了颠,我正笑着,被弹得打了个嗝。
然而,即使这个生日,她说可能还不准确,当年办理身份证时,村上出具的证明写错了出生日期,于是将错就错,但年份肯定是对的。她的生日是有一次我故意问她要身份证看了后才知道的,但还是忘记了上面写的她是哪年出生的了,还有父亲的生日,我也闹不清他到底是哪年生的。
有时我问他们的属相,母亲就总开玩笑,说她自己是属猫的,属猫的不上相,所以她很少有照片:甚至让我无从计算她的年龄。后来想想这样也好,心理上不大会想到他们已经有多老了,多了一点心安。
然而每年春节回家一看,又不免大吃一惊,怎么父亲母亲已这么老了。父亲越发虚胖了起来,走路象是扛着自己那肥硕的身躯在走;而母亲越发萎缩着小了下去:两人的头上都把霜雪染透。这个时候我最怕的是,他们说他们已经看好了风水,选好了墓地,墓穴也已经让匠人给修好了,只等着躺进棺材板住进去了。他们一开这玩笑,我们姊妹四个赶紧发出恨声,“快别说了,这话有啥好说的。”
他们笑着说:“这有啥可忌讳的,难道我们还能再活一辈子啊。”
“反正就不许说这些话。”
有时候他们故意说,“一个个嘴上倒表现得乖哦,等我们真活个七老八十的-----骂我们老不死的呢。”
我们就更加不许他们再胡说这些话了,“再真的变成了这样子,还不是你们把我们养成这白眼狼的样子的啊。”
说着我们就笑作一团。但我们知道这些话又是大实话,就不免觉得伤心。我到他们的墓穴里看过,修建得很规整,仿瓷涂料把墓壁粉刷得雪白雪白,上面画满了五颜六色的花卉、器具,还有游廊画壁。我看过后和父母开玩笑,“恩,等到时候-----我爸和你在那边也搞房地产,我们姊妹四个豁出命给你们烧纸钱。”
“你看看,前几天还装作不要我们说,今儿就着急要我们死了。”父亲笑着说了这么一句,叫我尴尬得半天也不知说什么。倒是母亲嗔怒地瞪了他一眼,“再咋弄-----你还想活成个千年乌龟不成。”说着自己憋不住连呛带笑,父亲也笑得鼻涕眼泪齐飞。
这倒叫我想起中小学的时候,母亲和父亲动不动就吵架,那个时候母亲整天一张苦瓜脸,父亲那时是个爆脾气,油盐调和稍微不合口就摔筷子骂人,于是两个人就吵开了,有时候两个还会打起来。
所以在我们姊妹几个小时侯,总觉得有一些阴霾笼罩着,甚至不知道以后他们会怎么样。但现在母亲却经常把父亲奚落得无所适从,反而很少再发生什么龃龉,两个人还经常笑着提起当年还是小两口吵架的情形,“当时用的是木碗,一吵架就摔碗,结果就是摔不烂,你爸就上去拿脚狠狠踏,有一次把脚踏崴了,一个半月都不能走路。”
两个人就在我们四个儿女面前笑着相互揭起对方当年的短来:现在母亲的笑脸反而时常浮现,尽管岁月每天都在他们二老的身上悄无声息刻下一些新的烙印,但他们却终于心广体胖了起来。
我们是一大家子人,哥哥排行老大,在上面我还有个姐姐,我是排行老三------用哥哥的玩笑话来说我和弟弟就是计划外产物,不但受罚,还影响了他的“好生活”------本来一个馒头掰两半,现在却要掰四块------还有我跟弟弟的。一家六张嘴全靠父亲一个在工地上给人家上工养活,家里经济拮据是可想而知的。
但父亲母亲一直有一个很朴素的想法,就是不论怎样都一定要让我们姊妹四个上好学,他们希望我们通过读书最后鲤鱼跳“农门”,然而哥哥没有考取到所谓的大学,父亲就坚持着让他读了一个私立的医学院------当时,私立大学刚刚兴起,有好多人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儿,自然这加在父亲身上的负担又重了不少。母亲熬煎在心头却不知道自己能分担些什么-----除了做好家务侍弄农田之外,好象实在没有什么忙可帮。姐姐虽然考高中考上了,是姐姐自己直接决定不再读下去,跑到外地给人打工,以至于到现在父母提起此事还老觉得对不起姐姐。接着是我和弟弟上高中,考大学,正赶上并规、扩招这一茬茬事件,经济负担越来越大,甚至借了不少外债,因此母亲越来忧愁着一张长脸,一年四季也不大见个笑脸。
最紧巴的那几年,偏偏她的胃也闹起什么毛病来,关键问题是谁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毛病,不论是市医院还是县医院、不论是西医还是中医、不论是老中医还是江湖郎中、不论是巫婆还是神汉(父母已经病急乱投医)-----却没有一家能说清楚母亲的胃到底是什么毛病,母亲自己却揣摩起来。因为那几年村里死去的人大部分都是得癌症死去的,丹凤本来就是癌症多发区(据科学论断,一是因为人们喜食老坛酸菜的原因,二是可能有些地理地质的问题)-----她也就揣摩着自己是不是得了这样的“大病”,甚至有一次她给我们说:“万一咱得的是这‘瞎瞎病’,咱也不消治了,花那冤枉钱干啥-----再说,我啥都想开了。”
后来她身上的毛病神奇地消失了,我们姊妹四个各自也已初步成家立业,母亲更是日见开朗。后来我回想起这一件事,不无心酸地写了一首诗,也不知为什么,一直害怕当面给她读到这首诗-----《悲观主义者》:
中国千万名妇女中/普通的一员/我的母亲/默默无闻/或如一粒尘埃/春蚕到死/还是蜡炬成灰/我是说/她是一个无声的妇女/而且还是/一个坚定的悲观主义者/比如她就坚信/她的胃炎/经过十八个好医生/确诊的胃炎/不是胃炎而是胃/癌/并且嘱咐我们儿女/她早就看开啦
那时我到这个小城已经工作居住了三四年了,但还没有立地扎根的打算。每次我打电话请她多注意一下身体,父亲都在旁边帮着说:“现在你妈有时吃得比我还美,你表姐见了你妈都说-----‘姑姑,我咋看你这一年多来脸都胖啦’!”说着他们两个在电话那边笑声爽朗,但母亲总不免又要给我发牢骚,“你看你哦,一天比一天老大了,该考虑的就考虑了,不要叫我和你爸老操心。”我赶紧打断她的话,笑着说,“妈,你不要贪心不足嘛,你看,我哥哥已经给你把孙子抱到怀里了,我姐呢,也把外孙子给你抱到怀里了,现在三阳(我弟弟)他也已经把儿媳子带到屋里叫你们见过了-----你说你们现在是差孙子抱呢还是差外孙子抱,反正总不差我这一块吧!”
“你看看这把书给谁念去了------” 电话那头母亲似乎是对着父亲囔嘟,突然声音就铿锵了起来,“还给人家大专学生当老师呢,说话就是这水平,老话都说了,不孝有三-----”我还没等她说完,赶紧又抢着说:“知道啦知道啦,过两天我再给屋里打电话!”说着就把电话挂断了,然后长长吁了一口气,心里竟然是酸滋滋又甜丝丝的,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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