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西兰行吟记 - 我在马瑟森湖等雨停
bgm: make you feel my love - adele

我的第二家换宿在冰川小镇。不同于东海岸坎特伯雷大区终年阳光普照,气候干燥。春夏之交的冰川与峡湾地区总是阴雨绵绵,甚至大雨滂沱。今年二月西海岸就有一周因为发大水天天上新闻。
如同天气的转换一般,如果说东海岸换宿那一家五口,幸福美满,西海岸这户人家的故事可谓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你们读了这个故事会不会落泪我不清楚,反正我每天都在落泪的边缘。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之前那家的房子复古而温馨,缺点是脏兮兮的,苍蝇乱飞。这家我一进门,男主人带我走了一圈,家里非常非常整洁,房子不大,我脑中浮现的词是:家徒四壁。
有好几天,gloomy (阴郁的) 这个词在我心中萦绕。 阳光好像照不进这个家庭。

misfortune
这个家庭的结构很简单,丈夫Paul, 妻子Abyee, 独生子Peter。
我是10点到的,Paul 带我到农场转了一圈之后,我们就吃午饭了。席间我们相谈甚欢。他家里有一张照片,里面是一个红衣主教和一个看上去很厉害的教会人员的合影。于是我问,你们信教吧?周末会去教堂吗?他说他之前去,但后来就不去了。
他讲起了他失去的孩子们。大儿子Peter 出生后,他们又有了第二个孩子,女儿Lily。孩子出生没几天,一直是病危状态,医生诊断是多囊性肾病(pkd)。后来医生让他签意愿书,大致是医生会诊后判定这个孩子基本没救了,决定给她打吗啡,吗啡过量会导致死亡。他们签字了。
打完针之后,医生把孩子交回给Paul。那个孩子死在他怀里。
之后又有了一个女儿Anna,得了一样的病。这次好一点,可以回家照顾。但没过多久,情况急转直下,后来直升机送孩子去Greymouth,这是附近最大的城市,开车两小时。
孩子死在去的路上,死在急救的直升机里。

我不知道一个父亲要怎样接受这些。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去安慰。可能是我的共情能力真的太强了,那种想象中的巨大悲伤很快就让我眼眶湿润。我聊起我失去的亲人。我和外婆感情很深。她在我读大学期间诊断出胰腺癌。之前都是健健康康的,没有任何征兆。十月诊断出是晚期,十二月就去世了。而这三个月,我都在很远的远方求学。我妈妈在我期末的第一场考试开始前几分钟给我发了外婆去世的消息。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脑子空白着坚持把试卷做完的。
结果是吃着饭,当事人还没怎么样,我这个听众先用上了纸巾。
Paul 说这件事我不经常告诉来打工换宿的人,看你天资聪颖又懂事的样子,就和你说说。
真的,他用了intelligent 这个词。笑。
是了,把悲伤情绪放一放。我们来说回Paul, 这个很有幽默感的老男孩。
老男孩Paul

Paul 是我遇上的难得的非常有幽默感的人。不过说实话,我在这里和本地人有过深入沟通的次数一个手掌都数得过来,因此我也不知道别的中年男子是不是都这样。
他喜欢科幻电影。看《星球大战》和《星际迷航》,我说我没看过《阿凡达》他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我问他喜欢漫威电影吗?他给了我一个你在说废话的眼神。我说我不看,我不相信超级英雄。
会聊起这个,是因为我也喜欢科幻。喜欢诺兰,喜欢科幻小说。当年《阿凡达》太火了,我就有点不愿意去看。我和他聊《三体》,聊黑暗森林理论。问他,如果你是一个猎人,身上有武器,在一个黑暗的森林里听到一些声响,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会开枪吗?
他说不会。我不会在没有辨认对方身份前开枪, 不会在不知道对方是敌是友的情况下攻击。原词是friend or foe (押头韵了,哈哈)。我说如果是敌人,你不开枪,现在就已经是死人了。他说我不管。kiwi! 好像kiwi 这个词就是乐观本观。
虽然还想说许多《三体》的脑洞,比如思想钢印,比如二向箔,鉴于英语水平,还是作罢。大刘说好的科幻小说会让人想仰望星空,他做到了。退而求其次,我和Paul 聊半人马座,聊8月观测到的双星伴月。

他喜欢骑摩托车。我每天早上第一个任务就是用吸尘器打扫整个家,我觉得这件事的好处是,通过他们房间里的摆设与物件我得以更加了解他们一些。他和Abyee 是分房睡的。他其实就是一个直得不能再直的直男,穿衣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件格子衬衣+毛衣。喜欢讲一些不那么好笑的笑话。房间柜子积灰,柜子上放着摩托车头盔。有时撸猫。
Kiwi 的小傲娇。还有一次,我们在看电视,我听见一个词是“harry potter” ,但那个场景是不可能出现这个词的。然后Paul 就倒回去确认(没错虽然是即时新闻但就是可以倒放),他说那是“how important”,你什么鬼听力。我说你知道Lorde 吗?那个澳大利亚女歌手,有一首歌叫《tennis court》,里面有一句话中国人经常会听错。原词是“new art form”, 但乍一听就很像new iphone。
然后他说你说Lorde是哪儿的?我说澳大利亚啊,我印象很深,是大洋洲的。他说你再说一遍。我(无辜脸):“怎么了?”他说你查谷歌。我说有什么问题吗?然后一看,新西兰的。他就一脸傲娇说什么鬼澳大利亚,才不是澳大利亚呢。 我问她是哪儿人?他说北岛的。
他喜欢看电视。吃早中晚饭,如果我们没有很具体的聊天话题,他会打开电视。看新闻,看答题节目,看电视剧。也看一些手机上一些傻兮兮的视频。
所有这一切都让我想用中年鳏夫形容他。至于为什么,许我容后再禀。
超人Abyee

Abyee 是苏格兰人。Paul 是威尔士后裔。她的家乡在Rangiora, 基督城稍北一点的小镇。我其实有点想不通为什么她放弃那边的阳光来到这个大部分时间都很阴郁的地方。
我周五到的那天第一次见到她时,因为她下周三(11月4日)要做手术,而Paul 感冒了,所以她带着口罩以防被传染。我就看着她的眼睛,觉得她很像袁泉。可她说话很快,那种方式又很像《生活大爆炸》里的Bernadette。当然她谁都不是,她是她自己,独一无二。
Paul 的工作是看管农场,她在马瑟松湖边的那间咖啡馆工作。准确地说,她是咖啡馆的负责人,手下有40号员工。每天7点多久出门了,下午4点多下班回来,有时遇上天气好或者旅行团,她还会加班。因此有好几天我与她的时间不重合,没有遇见。
我们真正有一次深度沟通是在一个下午,她依旧如往常般忙里忙外,整理衣服,而我看着她,说我可以抱你一下吗?我觉得你好勇敢。

原谅我又情绪化了。虽然我和Paul 相处时间更多,可是撑起这个家的,是这个怀胎十月,两次失去孩子的母亲,是这个胃里通了管子,已经吃了十年流食的病人。我有时见面会问她吃饭了吗?问完我就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就像我习惯做东西给换宿的人家吃,表达我的感激。可是她无法享用。
为什么会觉得她很不容易呢?因为他的丈夫是个老男孩。如果要相处,Paul 是一个蛮不错的聊天沟通的朋友,可是作为家里的一份子,同许多完全不管家务的丈夫一样,Paul 是那种吃完饭直接把餐具放在水槽的丈夫,连打开洗碗机那一步都不愿意走。我好几次想帮他们整理洗碗机里洗好的杯盘,但很多小东西不知放在哪里。Paul 说放着我一会儿收拾,结果我们出门再回来桌子干净了,一看就是Abyee 回来过了。

Abyee 有厚厚一本病历,是那种我们日常用的大文件夹。上面记录着她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手术。她这次要去做的手术,如果成功的话,可以逐步恢复正常饮食。而她一个人开车去达尼丁,可能东海岸的医疗条件更好一些,可能因为她儿子在那里读书,可能因为那边有家人可以照顾她。我那天从东海岸开到冰川,加上吃中饭,开了9个小时,当然中间我出了一点意外。她开过去,7个小时。一个病人,自己隔天要动手术,自己开车过去。
为什么呢?
因为她的丈夫不愿意去医院。在经历了这么多不幸后,医院和上帝一样,是Paul 的禁忌。
一个自己根本不需要吃饭的人,还要每天安排丈夫的一日三餐。虽然我们的三餐确实很简单,很多都是她从咖啡店里拿回来的甜点或者食物,但我依然觉得大可不必。
丈夫可以承担更多的,他没有。
Abyee 大概有些洁癖,保持一尘不染和所有东西尽可能地整齐是她的习惯。有些东西被归置到了不必要的隐藏角落,比如我其实觉得饮料杯什么的可以直接洗,我还要特意把洗洁精和抹布从两个不同的柜子里拿出来。

后来我们聊起家庭。她有一对糟糕的父母。她母亲结了五次婚,他父亲是个坐过牢的傻叉。兄弟姐妹不少,她有个姐姐在澳大利亚做心理医生。拥有一对不靠谱的父母是什么体验呢?她姐姐有一次因为一些意外暂时无法按时支付助学贷款,她去和她父亲说,你给姐姐一些钱,帮助她解决燃眉之急吧。她父亲不肯。她说你做个人吧,你从来没有给过她学费,帮她一次会死吗?她父亲给了。
拥有一对不靠谱的父母就意味着,孩子变成了这个家庭的家长。
Being a grown-up。
她肩负的远不止这些。Paul 的哥哥有些精神问题,而Paul 的父亲今年4月刚去世。Paul 的母亲是个传统保守不更新自己的人。怎么说呢?Paul 已经是这个家族的第四代了,农场是他17岁时接手的,他们现在居住的这栋房子外观看着新,实际大概也有些年份了。她嫁过来后用炸了很多电器。现在那些机器,多半都是她新买的。而买什么款型,她的婆婆喜欢老派的。冰川小镇有时会停电,不是一两个小时,有时可能是一两个星期。因此Abyee 买很多电器最先考虑的是他们能接发电装置。

我说你真的很坚强。她说我是苏格兰人嘛,苏格兰人就是很硬气。她喜欢打猎与航海。她的facebook 照片是一张她握着枪的照片。我们还聊起了口音。她说她说话是带苏格兰口音的,但由于做餐饮观光业,很多游客一直听的是标准伦敦音,因此她会改自己的口音让顾客能听得容易一些。
她还会说盖尔语。那个古老的语种,并没有如古英语一般失传。我让她讲几句话给我听。我听着有点像德语或俄语。她解释,因为他们有很多喉音,老是像要吐痰。我很感慨,说我们的方言很多,但大概率会在下几代内消失。她说他们会一直用这个语言作为内部沟通。然而,我也是只会在与家人沟通时用,但用得少,还是退化得很厉害。
她很孤独。她在家里很多时间,是对她的狗说话。她的狗也是一个苏格兰的品种,看着很高贵的样子,就是特别黑,纯黑,黑得狗的五官都看不见。拍它我也很难,就放弃了。
Paul 有他的猫,Abyee 有她的狗。我不能说他们没有感情或感情不好。只是,这个家经受了太多,每个人都选择自己安全舒适的区域呆着。
妈宝男Peter

原谅我只能用照片的形式描述,因为我们素未谋面,只能用这种方式表达。家里有很多他的照片。
第一反应是,认真的吗?这个孩子,看着真的不像19岁。你说他30岁我也OK的。所以我很疑惑这边的孩子都长成这样了吗?幸好看到冰箱上他们高中的合照,还是有蛮多人符合我对西方人小孩理解的模样。
很奇妙,从一个人的父母口中去了解一个人,从他房间的装置里了解一个人。
他和Abyee 比较亲。与Abyee 沟通的过程中,Peter 的名字高频出现。大概全天下的母亲都相同,给予孩子无微不至的关怀,又有着无穷的吐槽。比如Peter 如此热爱蓄胡须这件事母亲大人可不觉得帅气。不难理解Abyee 把儿子当成生命中很重要的部分,因为她好像,只有他了。很庆幸的是,儿子是很重要的部分,虽然舍不得,她也愿意让孩子出去闯荡。
Peter 数学很好,读的双学位,一个是市场还是经济什么的。新西兰有且仅有八大公立学校,奥塔格大学不错的,尤其是听说校区很美,毕竟达尼丁整个城市都挺复古的。那次玩飞镖,我说Peter 可以帮你算分吧,因为飞镖的计分方式挺复杂的,要脑子转得快。
Paul 说没错他计算很好,可是他玩飞镖烂透了。笑。

从Paul 口中得知的另一件很好玩的关于Peter 的事。曾经有一次教会人员问Peter要不要成为牧师。Peter 盯着他的眼睛回答:我家需要我传宗接代。(牧师是要把自己奉献给上帝的,不能结婚。因为Paul 只有一个兄弟,如上文所说,精神有些问题,这一代他们又只有peter一个儿子。差一点就要四代单传了。)
其实Peter 和他爸一样是个超级直男。房间基本得以一窥他的性格,都是那种21世纪新时代小孩的标记。门口挂着超大的一个条幅:keep out,一进门就是两个超大的专业音响,abyee 说他超级爱音乐。房间里的墙面满是他成长的痕迹。一些他自己的手绘画,一些照片。还有几张艳照(没错是那种需要打马赛克但真的没有打马赛克的照片)。哼,在我心里只有莫妮卡·贝鲁奇的裸照值得被放在墙上。
Abyee 说他其实比较寡言少语,我就暂且相信吧。从本质上来说,很热爱音乐的人心中应该是有一团火焰的。
一日三餐

他们家的食物都是很简单的。如果说我之前还没有摸清楚kiwi 的属性,觉得之前那一户人家吃午饭太随便,那这边就真的连随便都算不上了,真的就是果腹。幸好我不挑食,要我连续吃几天面包也可以的。中午就是各种肉派,都是那种长相好看,放在国内我们一定会拍照的类型。实际上,我在这边吃过一次就不会想吃第二次。不难吃,但也真的没必要。
晚上的会丰富些,因为Abyee 回来啦。
周五晚上:羊排+薯条+生菜。讲真羊排真的煮得很好,很嫩,就是肉带点粉粉的没有血。可惜羊肉非我所爱。
周六晚上:印度餐。是那种一盒饭+两盒咖喱酱很适合速食的外卖。


周一晚上因为有活动去吃餐馆了。
周二晚上,也就是我离开前最后一顿正餐,我做了小银鱼煎蛋。


Abyee 说关于手术她永远都有两手准备。一种是,手术顺利,她第二天会在达尼丁的医院醒来。另一种是,手术不顺利,她会被转到基督城或是哪里医疗条件更好的医院,那她就不知道她会在哪里醒来。我一脸难过。
她安慰我说,没事的,这么多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做最好的期待,也做最坏的打算。
我大概率知道我周一晚上和Abyee 说不上话,于是我在那天早上把这个小天使放在她床边(我可是每天早上要打扫房间的人)。事实确实是我周一晚上去参加活动回来很晚,第二天Abyee 7点多就走了。
我留了个字条说你带着这个小天使。我希望她能庇佑你。也请相信,我在远方默默为你祈祷。
P.S. 更多小镇生活细节和漂亮的照片放在下一篇,这次着重说他们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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