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幽松柏香
骑车经过那个路口的时候,红灯还有17秒。那对老夫妇正在吃米线。一个站着,一个蹲着。 我转头望向他们。她是站着的,很快发现了我的注视,即使我戴着墨镜。看到她有些闪躲的眼神,我立刻收回了目光。我感到喉咙发涩,并且难为情。我意识到自己冒犯了他们。呆愣之中,绿灯亮了,习惯性地左转,但一股不容我拒绝的力量迫使我停下来。我停在路边往回看。隔着十字路口,他们的脸不太看得清了。 右转道路口前支了一个小摊。一块破布,上面扎了几丛青灰的香棍。这几年香棍不常见。是一种在水烟筒上点旱烟抽的引燃物。人们叫“香”,实则非但不香,还呛人。 我有幸见过一次制香的过程。 我有一个小学同学,身上常年有松柏枝的味道。我对这个味道十分敏感,原因是我小时生过水花,外婆到山上砍些松柏枝回来烧,我就站在土灶上,像熏腊肉一样转着熏,据说能除水花。有一次去到那同学家,哟呵!一场院的松柏枝像晒腌菜。她的母亲坐在一大张化肥袋子上,四周是散落的竹篾,大约二尺,十分均匀。这些松柏枝晒干后磨粉,加些碳,不晓得是否还有其他工序,总之是青苔颜色的粉状。我忘记了她是如何把竹篾裹上松柏粉的,只记得她两手各拿一把成型的香,在前面的一摊青粉中快速翻转,像在烧烤。最后,一把香,头朝地,扯两根稻草往香把上一捆,扭个节,成了。她的脸已蒙上一层青色。 外婆常到她家买香,买回来还要晒一晒,再装进一个椭圆长的竹篓里,横钓在楼板上。外婆买香来是给外公抽烟的。 小时爱看外公抽水烟筒。外公坐在草墩上,一手托着烟筒和烟袋,一手用三个指头将烟丝捻成玻璃球大的一团,按在石榴花一样的烟嘴上。半眯着眼,边拿一根香对着烟丝点火,边将嘴巴贴着水烟筒上端筒口猛吸,使里面产生负压,而使烟气通过水吸入口中,发出 “咕隆……咕隆”的声音。烟经过清水的过滤,据说能减少有害成份。香头烙在烟丝上,一吸便烧得亮红,几次下来烟丝已是黑黄了。最后,外公憋足了劲,猛地大吸一口!一声巨响,烟嘴上的烟丝整团就被吸进烟筒里,外公歪着的嘴和腮帮这才离开烟筒口,一气呵成,烟雾缭绕,脸上是非常满足的样子。香烧了一半,外公把火星在地上戳灭,插在土墙上,装好烟丝袋子,下地去了。 路边这对卖香的老夫妇,她面对他站着,她刚才看见我了。他没有,他蹲在墙边一心一意地吃米线。像我外公抽烟那样专注。 她穿着一件不知是灰还是红的棉背心。搭了一块粉黄头巾,上面压着泥浆颜色的帽子,用布条勒在脖子上。那样粉黄的头巾,外婆也有一块。她是睡觉时用来包头,在后脖子那儿打一个结。说怕受风。外婆从来是背对着我睡觉,且用手捂住嘴。像是牙疼。我求她转回身来,她说她有老风寒,对我喘气会过到我身上。外婆一直以为人都是用嘴喘气的,我告诉她老师说了,睡觉要用鼻子呼吸,鼻腔可以过滤灰尘,保护嗓子。外婆还是不懂。她一个人睡觉也是这个姿势。 姿势会显露一个人的很多信息,性格,喜好,做事方式……路边这对老夫妇就是如此。天气太冷,她吃得畅快。米线大概很烫。她每次挑一大筷米线,歪着头停一秒,筷头送进嘴里的同时,汤里的米线随即源源不断地进去了(我几乎能听到哗哗的声音),接着立刻抬头大呼一口气,边呼边嚼。头顶是一团白雾。然而他又不同。他吃得不慌不忙,慢条斯理,很有老先生的做派。车流,喇叭,冷风,什么都不能影响他,他似乎是蹲在自己家吃饭。踩着一双和他一样老的黄胶鞋,没有穿袜子。倒是藏蓝的中山装袖口露出一截红色,显得十分扎眼。 我在犹豫要不要去买一把香,但买来做什么用呢?外公早已戒烟,今年住了四次医院。我已过了和外婆一起睡的年龄,偶尔回去,只是坐着看她炒菜,外公在一旁添柴。有时我故意问一些很鸡毛蒜皮的小事,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样子,外婆乐意至极,详细地为我解答,声情并茂。外公耳朵不好,偏偏能听到外婆的话,总是问,什么?说什么?哎哎,不是你说的那样……更多时候,我们一起看电视。外公看到剧名是一定要念出来的。不多久,便会响起轻轻的鼾声,他们已坐在沙发上睡着了。 一些东西悄然流逝,我们后觉叹息。但有的东西,我们是眼睁睁看着其消失殆尽,毫无还手之力,或根本从未想过还手。这使我感到恼怒,我甚至恨自己。 他们快吃好了。她掏出一团草纸开始擦嘴,擤鼻涕。他依然是慢悠悠地喝汤。 我回过头来,骑车走了。 再经过路口,那儿只有一层青灰,静静地躺着。就像同学母亲脸上的那层青色。 2018.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