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001
他原本不是她会选择的那种人,但他那过时的眼镜、神甫似的长袍,以及举手投足间的神秘感激起了她难以抵抗的好奇心,而她却从来没有想过,好奇心也是爱情的种种伪装之一。 然而,费尔明娜·桑切斯对这段受阻的爱情盲目而义无反顾地下定了决心,不顾家人的反对嫁给了他。她嫁得那么匆忙,那么秘密,就好像不是为爱而嫁,而是为了用那块神圣的头纱掩盖某种早熟的过失。 他还太年轻,尚不知道回忆总是会抹去坏的,夸大好的,而也正是由于这种玄妙,我们才得以承担过去的重负。 他们就是这样的人:一生都在喧嚷自己骄傲的出身,歌颂这座城市历史上的丰功伟绩、它珍贵的文物、它的英雄主义和它的美,却对时光对它的侵蚀视若无睹。而胡维纳尔·乌尔比诺医生与他们不同,他对这座城市的爱恋之深,使他能用真实的眼光来看待它。 “这座城市还真是伟大,”他常常说,“我们用了四百年的时间来摧毁它,至今仍没有达成目的。” 她整晚睡不着觉,分析那些匿名信中的细节和用词,幻想能从中找出一丝安慰。但这是徒劳的:从本性而言,费尔明娜·达萨和乌尔比诺·德拉卡列一家的内心世界相去甚远,对于他们的明枪,她尚有武器可以自保,但对于暗箭,她就束手无策了。 之后,费尔明娜·达萨向表姐指出了那个她猛然发现自己的爱情不过是海市蜃楼的地方。她并没有察觉,从家到学校,这座城市的每一个地方,她短暂过去的每一个时刻,都是因弗洛伦蒂诺·阿里萨而存在的。伊尔德布兰达向她指出了这一点,但她却不肯承认,因为她永远也不会承认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好也罢坏也罢,弗洛伦蒂诺·阿里萨是她生活中唯一曾发生过的事。 他心里明白,自己并不爱她。同她结婚是因为喜欢她的高傲,她的严肃,她的力量,也因为自己的一点儿虚荣心,但当她第一次吻他时,他确定,没有什么障碍能阻止他们建立一份完美的爱情。在那第一个晚上,他们什么都聊了,一直聊到天亮,就是没有谈到爱情,以后也永远不会谈到它。但从最后的结果来看,两个人谁都没有做错。 一些年轻人在匆忙间变成了令人敬仰的族长,谁都无法解释他们哪里来的时间衰老。人们普遍凭直觉把他们分为两类:坏中国人和好中国人。 虽然不像她这样粗鲁,但弗洛伦蒂诺·阿里萨的母亲当初为了安慰他的遭遇,也说过同样的话,而且在道德上同样严厉。他惊慌失措得直入骨髓,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她的尖刻,于是试图绕开话题。 事实上,胡维纳尔·乌尔比诺的追求从来不是用爱的语言表达的,而且奇怪的是——至少可以说是奇怪——像他那样一个天主教的卫士,向她提供的竟然仅限于世俗的好处:安全感、和谐和幸福,这些东西一旦相加,或许看似爱情,也几乎等于爱情。但它们终究不是爱情。这些疑虑增加了她的彷徨,因为她也并不坚信爱情当真就是她生活中最需要的东西。 但已经太晚了,她到此时才怀疑,在职业权威和世俗的迷人外表下,她嫁的这个男人其实是个无药可救的懦夫:一个靠姓氏带来的社会地位而耀武扬威的可怜虫。 她看着他,对他那过早谢顶的惨状没有半点同情的表示。他就像她所看见的那样,是某个她从不认识的人的影子。 生活规律得仿佛生了锈一般,既让人轻蔑,又让人害怕,但同时也是一种保护,让他意识不到时间的流逝。 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殊途同归地得出了明智的结论,那就是:换一种方式,他们无法共同生活下去,换一种方式,他们也无法继续相爱——世上没有比爱更艰难的事了。 她看到他改善了自己的言行和仪态,他的胆怯被过滤成了一种神秘的清高,微微发福的身材很适合他,岁月只留下了缓慢的痕迹对他很有利,而他也懂得如何体面地去打理他那惨不忍睹的谢顶。 但就在那天下午,他发挥了无边的想象力,问自己这种残酷的冷漠会不会是一种掩饰,底下隐藏的其实是一场爱情的风暴? 她想找到真相,心里既焦灼又恐惧,两种感觉几乎不相上下。她被一股无法控制的劲风所驱使,这风比她与生俱来的高傲,甚至比她的尊严都更强烈:一种教人心碎的折磨。 相反,他迷茫地问自己是否这所有的便利条件都是上帝的一个圈套,为的是以后连本带利地向他讨还,但随即他又把这个想法从头脑里清除出去,认为这纯粹是自己在困惑之中的胡思乱想。 他甚至没有勇气告诉她,引起她哭泣的理由已经在那个下午消失了,已被彻底、永远地从他的记忆中根除了。 为了保住迅速荒芜的头顶的每一寸毛发,没有什么发蜡和生发水他没有试过,也没有什么信仰他没有求助过,更没有什么代价他没有付出过。 那是对人生、爱情、老年和死亡的思考:这些想法曾无数次像夜间的鸟儿一般扑扇着翅膀掠过她的头顶,可每当她想抓住它们时,它们就惊飞四散,只剩下散落的片片羽毛。而如今,它们就在这里,清晰明了,正如她自己原本想表达的那样。 他没有意识到,他已经在开始拖延自己的种种问题,期盼死亡能解决一切。 信上署的笔名是朱庇特,整封信文采斐然,有理有据,一针见血,以至于人们认为它定是出自本省最杰出的某位作家之手。那是汪洋大海中一个孤独的声音,但听上去是那么的深邃,一直传到遥远的地方。 最后,她用她最好岁月里的精妙口才,对一直以来与她保持着某种庸俗默契的儿媳道出了心里话:“一个世纪前,人们毁掉了我和这个可怜男人的生活,因为我们太年轻;现在,他们又想在我们身上故伎重施,因为我们太老了。”她用烟蒂点燃另一支香烟,将侵蚀着她五脏六腑的毒气彻底呼出体外。 她不能想象有哪个丈夫会比她曾经的丈夫更好,然而,回忆起他们的一生,她想到更多的是挫折,而非满足,他们之间曾有太多的误解,太多无谓的争执,以及太多没有释然的怨恨。突然,她叹了口气:“真无法相信,经历了那么多的吵闹与厌烦,这许多年竟还能感到幸福,见鬼,我都不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爱情。”正当她把心里话一吐为快时,有人把月光熄灭了。贪心真是种丑陋的罪过啊。 我猜她顶多二十岁吧,但再看看她的举止,却仿佛灵魂已经像垂柳一样沉落在脚底,让人觉得她是位没有年龄的仙女。 金钱就像病毒:当它腐蚀了一个人的灵魂,就会另寻新血。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的姓氏存在的时间,比焦糖杏仁果还要短暂。 她或许是爱我的,只是她用她自己的方式爱我,就像我一直用我的方式去爱她那样。但是,我们彼此都不了解对方。也许是因为我始终没给她机会了解我,或者是我一直不曾付诸行动去深入了解她。我们这对父女,这辈子就像天天见面的陌生人,连打招呼都是客客气气的。我想,她大概一直到死都没原谅我。” 斜阳沉重,空气金黄。这个黄昏持续了很久很久,仿佛这一天有大半天的时间都属于黄昏。 人生统统由之前从未曾有过,之后也绝不再发生的事情组成。 “在很久很久以前啊,奶奶认识一个外星人,叫李娟。她明明是个外星人,还死活不肯承认,装得跟个地球人似的。整天到处乱跑,去了一个又一个城市,换了一种又一种生活,但哪一种生活都不能长久地适应。她以为只要多多地努力,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去挨个儿尝试,挨个儿寻找,总有一天会找到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最最适合自己的地方。可是,她毕竟是个外星人,外星人怎么能习惯地球的环境呢?问题的最根本最关键之处就在于:地球不是她的星球,哪怕走遍了整个世界,她也不会过上她想要的生活。只有离开地球,才是解决办法的唯一的途径。可是,她偏偏就想不通这一点,整天还在马不停蹄地跑啊跑啊……她实在是一个不幸的、没有现实感的外星人……离开乌鲁木齐,还能买一张硬卧的火车票。那么离开地球需要什么工具呢?可能就只有硬座了……” 那句话已被我刻意忘记了,没想到却去到了我外婆那里。她悄悄替我记住,替我深深珍藏心底。她九十二岁,我二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