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职三个月:出世与入世
辞职居家这件事,是会上瘾的。原本计划只休息3-6个月,之后便开始找工作。然而这些日子我每每在床上读书,读完书每每上豆瓣标记、重新检查“想读”列表、又回头查阅日历时,内心总在大声呐喊:等6个月到1年之后再开始找工作吧。还有这么多想读的书没读,想写的东西没写,想见的人没见,想玩的地方没玩呢。
那些在社会上摸爬打滚身经百战的人们这样和我说:“你这样下去(总是待在家里)不行的。社会上该有的技能你得全丢了。”
先不讨论何谓技能。只是跳脱出社会架构后一个人在家重新观望思考这个社会,并回想起大学或是工作的经历时,总觉得这样的话于我已有些滑稽。读书时学校是一个小社会,工作时公司又是一个小社会;走出公司和学校回到所谓个人生活中,还有一个由身边人际关系网构成的看似大社会的小社会。有的小社会是相互连通的,有的相隔十万八千里。GPA是什么?学校内部甚至教师自己制定的一套评定学生是否聪明认真的标准。升职加薪又是什么?以公司为单位对内部员工的不同等级(hierarchy)的划分。我依旧清楚记得《人类简史》(Sapien)的作者Yunal Noah Harari在某个播客中曾直言不讳地说着:“人类是愚蠢的。”——年少轻狂的我听完拍手叫好——结果紧接着又听他说道:“人类了不起的地方在于我们能够大范围地团结协作,借此又通过自己的想象力创造出了现在的人类社会。要知道,我们所接触到的大部分东西和概念都是虚无的,是人类凭空想象出来的而绝不存在于动物社会中的,譬如“国家”、“公司”、“钱”、“生活”这些虚幻但几十亿人都深信不疑的概念。”
这段话给那时的我带来了强烈的冲击。假设他是正确的,那么每个小社会都该有一套自己的故事体系和话语体系,而每个小社会的话语不一定能共通。故事讲得好,可以把人们汇聚起来,这个小社会便是成功的;故事讲得不好,慢慢就土崩瓦解了——正所谓成王败寇,古往今来皆是如此。我曾经和朋友比喻道,人生就像打游戏,打怪通关,开挂升级;现在才想到,或许是游戏被设计成某些人生一样,都只是一个个的故事。
那些深陷某一特定故事的人,或想成为主角,或想成为故事的操盘者;最后不过都是看着这山比那山高,也总得有些配角。心理学的研究表明,这些只拥有单一身份的人,若成功能获得巨大的喜悦,若失败会陷入巨大的失落;而拥有多重身份,和那些相信或见证过太多故事的人,每每得到或失去了什么,情绪的波动平缓许多——所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文史哲的学究读者们,常常比其他人更容易跳脱出来,大概是同样的道理——读了太多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又大多是一段又一段的自我反复。而当朋友问我为何如此无所畏惧地出世、不被所谓世俗束缚时,重新自我反思,想起了曾经关于旅行的思索——过去的那些阅读和旅行到底有什么用?找人聊天听故事有什么用?毕竟在这样的对话中似乎没有譬如写代码做商业案例等实际技能的输入。所以只能听见一些人这样鼓励我:“可以开拓眼界”。可是开拓眼界又有什么用呢?冥思苦想许久,勉强做了些解释,也得到了类似的结论:因见过更多的故事,而间接拥有了更多的选择权、更多的出路。
那么到底何为有用,何为无用?又如何知道何事有用、何事无用?
这几个月读了些许书,才发现前人之述备矣。 北大教授郑也夫在他的《论文与治学》第一个章节就论述这个问题,“为无用之学做论述”,用大量的篇幅举证庄子的“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譬如,古人只瞩目于吃饱喝足的农业,而没能发展火药这样在当下看似无用实则是跨时代的副产品;数学家在几百上千年前提出的理论,到近现代才得以证明和应用(当然,我们没能在书中看到“在历史的长河中,有用比无用更有用”的反例,毕竟议论文体的举例常常也只有一边的例证)。作者最后的结论是:“眼下无用的东西日后可能有大用,眼下有用的东西对我们充其量是个小用。”而类似的道理在耶鲁教授William Deresiewicz的那本批判美国大学精英教育的《优秀的绵羊》中也展示过。不过这两位似乎都只是纸上谈兵未进入真实社会的学者们,而企业家Derek Sivers在写给创业者的《Anything you want》里的质疑倒是更使我振聋发聩:
"Are you helping people? Are they happy? Are you happy? Are you profitable? Isn’t that enough?" (“你在帮助他人吗?他们开心吗?你开心吗?你赚钱吗?这样还不够吗?”)
这些话说得简单好听,大多数人依旧更愿意着眼于当下和自我,包括我。习惯了做“有用”的事,空闲下来很不是滋味,总得赶紧把时间都排给那些产生实质性东西。非常惭愧地说,虽说我辞职前信誓旦旦地说我要心无旁骛地在接下来的几个月中只身扎入写作,结果真正想要动笔的文章却一篇都还未完成;虽说发出来了些许文章,阅读量和传播效果也不错,但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了当下的时效性,或是要即刻量化了才好的。这之后,见自己还有时间的空挡,便又安排了几次出游、报了几场考试,得“被迫”重新投入学习了——辞职前父母劝我读研时,我曾口若悬河地大肆批判起社会标准的单一性:并非只有“在学校读个学位”和“在公司工作”才等于“好好活着”;现在仔细一想,我似乎也早已一脚踏入这单一标准的陷阱。自我辩解几句,倒不是真的没有投入写作的精力,而是遇到了预期外的困难:有许多深刻影响过自己的经历和好故事,但总是不知该如何把它生产在纸面上,让接收者获得同等的效果。于是又花了很长时间反复推敲,才重新深刻意识到好文章的重心是立意,是作者的思想和想要表达的事物,而故事和语言应是为其服务的。(结果后来在某天想要读诗时查阅《红楼梦》,发现曹公早已借黛玉之口教导我们写作的道理:“第一立意要紧。若果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了,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这大约便是值得反复阅读百年的当下无用实则有用的经典之作。)
文章那样的故事该是如此,人所该拥有的故事也是一样的。立意之于文章,是价值观之于人。今年听过的许多大企业家的演讲中,包括最近看完的Ray Dalio的《原则》中也明确提到了,价值观和性格这种难以改变的特质才是判断其人最重要的标准,而技能这样可以现学现卖的是次要的。(虽然我不同意他书里“价值观和性格难以改变”这一部分。并且技能当然也是很重要的。)而《Start with Why》里面,作者也明确地指出,成功的公司应是那些有清晰价值观的公司、能回答“Why (do we have this product)”的公司。因而我的豁然开朗之一:这解释了曾是早期X乎重度用户的我卸载App两三年并转投豆瓣的原因——他们的标语曾是“发现更大的世界”,现在不能够了;而豆瓣的标语是“我们的精神角落”,的确需要一个。我的豁然开朗之二:这大概也是为啥那些面试官都得问你,“为什么选择我们的公司?”;言下之意是,“你相信我们的故事吗?有多相信?你的语言和我们的语言是共通的吗?证明给我看。”
所以你又相信什么样的故事呢?
朋友问我:你想得如此清楚,那世上一切都无聊了许多,会不会得抑郁症?
《Unnatural》里的台词:“有功夫绝望的话,还不如去吃点好吃的睡觉呢。”出自于每天都要见证死亡、与死人打交道的法医口中。人生如此短暂几十年,不过是历史长河中的一瞬,我把它叫做“生命的维度”——或许只有像他们这样直面过死亡或曾站在生死边缘的人才能意识到这样的短暂。当然这样的事还是别亲身经历了,所以《Show your work》的作者在书里推荐我们每天早起阅读讣告:“Thinking about death every morning makes me want to live.” (“每天早晨思考死亡让我更想好好活着。”)
于是想做的事都有了充足的勇气。
Remembering that I'll be dead soon is the most important tool I've ever encountered to help me make the big choices in life.
Almost everything--all external expectations, all pride, all fear of embarrassment or failure--these things just fall away in the face of death, leaving only what is truly important.
Remembering that you are going to die is the best way I know to avoid the trap of thinking you have something to lose. You are already naked. There is no reason not to follow your heart.
——Steve Jobs
所以我答:不会。因为我还有我愿意相信的故事,我也有我想要讲述的故事。
因此即使写了乱七八糟的这么多,最后还是要回去的。而且除了听故事相信故事参与故事讲故事,还要赚很多钱啊。没有经济支持就没有话语权,没有话语权就没有选择权,这是从一开始就明白的道理。虽然各种各样的心理学研究都表明,没有选择权的人与不知道自己有选择的人的幸福感似乎更高一些,但“我眼睛睁开了,就不会再闭回去”。
是以为记。
P.S. 这篇文章的灵感之一来源于铲铲的评论,感谢铲铲。对数据、产品经理岗位感兴趣的友邻们欢迎关注他@铲屎大将军 和他的公众号“古牧聊数据”。有很多很多干货。
P.P.S. 文章提到的书里,红楼和Sapien是迄今建立及打磨我价值观最具贡献的书2/3,真心推荐。其他的书比较快餐,有兴趣的可读,没兴趣的也不推荐;都有短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