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火 | 贾薇短篇
我对火有天生的恐惧，童年记忆中，火灾是我见得最多的灾难现场：房子被冲天而起的大火包裹，人在火光中撕心裂肺的哭喊，现场嘈杂凌乱的救火声音，火过之后被烧得像木炭一样的尸体，要冒上好几天烟雾的残桓断壁。
我老家盐津，自古就是“川滇要塞”。高密集度人口分布在关河两岸的悬崖边，木板房鳞次栉比顺两岸山坡爬满。
除少有的公家房外，县城绝大多数是木板瓦房，盐津人叫“串架房”。因为建筑材料都是木材，为了争取更大的居住空间，房与房之间几乎没有空隙，均是一家挨着一家修建。好处不言而喻，坏处就是“一家起火，百家遭殃”。
从记事以来，到1982年随父母搬迁到另外的城市生活，起火这样的事每年都会发生，每次都要烧毁十多家人的房烧死好几个人。一到冬天，人们就陷入对火的恐惧猜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来一次？不知道会烧到哪一家？大家与火保持着一种奇怪的心理距离。不愿意想，又不得不想。
印象最深的第一次大火发生在我六岁那年，那是刚入冬的一个深夜，我在睡梦中被母亲粗暴地拉起，懵懵懂懂地听见街上一片嘈杂声。母亲在叫醒我之前已经将幼小的弟弟背在了背上，我看见弟弟的头在母亲的背上摇来晃去。
母亲一边喘着气给我和大弟弟穿衣服，一边催促父亲将家里几件值钱的东西搬到楼下，等我穿着厚厚的棉衣拉着大弟弟和母亲跑到街上时，我发现火已经从稍远的地方迅速窜到离我家不远的一排老房子上。
到处都是大人们来去奔忙的身影，到处是已经沙哑但还在拼命叫喊的声音。我们一群小孩子被街上的一个老婆婆看着，她不准我们跑，也不准我们哭，自己却焦躁得在原地不停跺脚。
火最先从太平缸烧起，在漆黑的冬夜顺风蔓延到了下场口。很多人绝望得哭了起来，我母亲从救火人群中向我跑了过来，凌乱的脸上被火熏烤得脏兮兮的，她看着还在睡梦中的小弟，突然哭着说：不行了，不行了，火要烧到我家房子上来了。我在一大群乱哄哄的救火人群中还看到我的父亲，他和其他大人们一起接力将一桶桶水徒劳地向火光中泼去。
所有人都被笼罩在悲伤的气息中。让我惊讶的是，一个只穿了件单身布褂的男人，站在我们一群孩子的旁边不停地流着汗，他额头上冒出的汗水被火光映照得十分明显，事后我听说起火是从他们家开始的。那个夜晚，要不是突然下起了雨，火也许会烧掉盐津半条街。
第二次起火发生在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次不在盐津街上，而是离县城有七八公里远一个叫沟头村的地方。火在头一天夜里就发生了，我们听到消息是在第二天读书的时候，老师告诉我们沟头发生了火灾，早上的课不上了，要赶去那里帮助受灾的人重建家园。
当时正是春天，七八公里的路上，野花四处开放。那天学校从小学五年级到初三四个年级中，各抽出一个班去沟头村帮忙。我所在的班被抽中，与高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一起出发。在去沟头村的路上我们都排着队，我那时小小地走在队伍中，丝毫没有对火灾的害怕，而是充满了对集体的热爱和长大了的自豪。
沟头村在县城东面，呈扇形分散在狭长的一块斜坡地上，我们在离它还有几百米的地方，就看见村子上空冒着缕缕黑色青烟，还隐隐约约地闻到一股焦臭味。
村庄被烧得惨不忍睹，几十间房屋几乎被焚毁一空。先赶到的大人们，已经帮着从灰烬中清理出一些还勉强可以用的家什农具，几个年老的婆婆坐在地上抹眼泪，几个大人在旁边轻声劝说。
我们这些学生去了之后，找不到事情可做，在烧得乱七八糟的村庄里绕了一圈后，我和几个同学悄悄绕到村后，想去摘些野花玩。我们刚走到村尾时，就看见地上一排草席裹着什么东西，胆大的同学用树枝挑开看，一看把我们都吓坏了。
那是四五具被烧焦的尸体，有一具明显是一个小孩，我突然恐惧和难受起来，并且止不住地发抖。当时春天的阳光照在脸上，却丝毫感受不到暖意，我的牙齿不由自主地打着颤，为了止住恐惧我开始奔跑起来，两个要好的同学在后面追，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直跑到红旗街才止住。
那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到火与死亡的关系。
第三次起火发生在我家搬离盐津的头一年。那年我读初三，也是在一个冬夜，因为县城贸易公司门市部与居民房紧紧相连，一个老婆婆在燃着暗火的灶头上炕辣椒，火将装辣椒的筛子烧着，引发了这场大火。
火从贸易公司隔壁的民房烧起，却使贸易公司受灾最大。我母亲是贸易公司会计，我那时住在母亲分的一间宿舍里。火最先从街面上的门市部烧起，然后顺着风势，蔓延到后面的仓库和宿舍，因为火势太猛，我宿舍的窗玻璃被烧炸，火苗一瞬间就将木头窗户熏得变成了黑黄色。
宿舍里除一张桌子一张床没别的东西，我父亲还是焦急得撕扯着蚊罩。大火在烧掉了全部木结构的楼房后，遇到了建在后面的水泥房，几经疯狂挣扎，终于没有越过这些水泥屏障，保住了后面的仓库，保住了全县人民的副食品供给，也保住了大量公司背后的木质民房。
大火烧了差不多两个多小时后停下，我和父亲返回宿舍，当时他想将蚊罩重新给我装上，却发现已被撕烂得不成样子。
这次大火给盐津贸易公司带来了巨大的损失，也给我家带来了巨大的损失，因为对火灾的恐惧，使我父母在搬离盐津时，将我家本该值很多钱的老房子以很便宜的价格卖出，并且还自我安慰说：要是被火烧了，就什么都得不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