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迷养成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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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彼察邦·韦拉斯哈古,1970年出生于泰国曼谷,巨蟹座。曾在坤敬大学主修建筑专业,1994年获得学士学位,赴美在芝加哥艺术学院学习电影专业并获得硕士学位。剧情长片处女作《正午显影》将纪录片和叙事相结合,在结构上采用松散的多点呈现方式,树立了自己独特的风格。
I《能召回前世的布米叔叔》:出逃与归巢
佛说:今生种种,皆是前世因果。民族神话、国族历史、家族伤痕,阿彼察邦用混沌的时空、层叠的声响和冻结的表演串联起它们,于是影片不再具有显性的感官恐惧、身份困惑或时代焦虑,而是跳脱出人们对第三世界电影的固有印象,统一生成为一种易通感的被烙印做“轮回”的密语。
影片中段游离于故事主线之外的志怪故事揭晓了谜底。轿夫们抬着公主在丛林中行走,公主的手伸出轿子,抓住了抬轿男孩的手,一个简单的手部特写,暗示了公主的出逃。公主望着水里的倒影,那是一张年轻美丽的脸,而现实中的她已经人老珠黄,男孩弃她而去,公主心痛欲碎。水里的鲶鱼说公主的美无人能及,她请求水神赐予她最完美的容颜,她摘下面纱,脱掉金饰,一步步浸入水中,与鲶鱼交欢。
轿子——丛林——湖水,公主从密闭的空间出逃,遁入无人之境,却终究还是回到了另一个密闭的空间,被水流紧紧包围。正如开篇脱缰的水牛,奔跑在丛林,又再次被主人牵回。
出逃与归巢的循环意象也体现在阿彼察邦的建筑系统之中,乡下的屋舍都是半开放的、卧室不分昼夜地开着窗、餐桌被摆放于露台,空气、微风和蚊虫如呼吸一般保持着室内与室外的吐纳与循环。布米叔叔未尝不是在年复一年地等待着所爱之人的归来?所以当去世的妻子化作鬼魂、失踪的儿子变做作鬼猴出现之时,一切才自然的如同每一个静谧的夜晚,多年的思念无须赘言,短暂出逃的你只是仍在归途,而步入生命终点的我也必然要跋山涉水地找到你。
阿彼察邦的御用女演员金吉拉·潘帕斯拥有一张平静、淡然、却能够洞穿奥秘的脸,她在片中饰演的妻妹珍如同内部与外部的纽带。在驱车开往乡下的路上,珍摇下了车窗,沐浴着夕阳的斜照。当布米叔叔与妻子再次相见之时,珍短暂地离开了餐桌,她坐在围栏旁的椅子上,望向远方,那里不规则地摆放着闪着白光的灯管,像是从未来世界发出的召唤。布米叔叔向她倾诉年轻时杀死共fei的忏悔,带她去农舍品尝蜂蜜、为植物除虫、向小狗喂食,将遗嘱与财产交付于她的手中,她平静地接受着一切,如看透了生命的因果循环。
前世与今生的模糊地带藏匿于丛林深处的洞穴,珍、亡妻和侄子陪同布米叔叔穿行于森林之中,摄影机也像是处在弥留之际,随着脚步的深浅、光线的明灭、虫鸣与心跳的混响跌跌撞撞。直到布米叔叔平躺在岩洞(子宫)深处,镜头才恢复了安详的神情,恰如暗夜中闪烁的那双红色的眼睛。完成告解之后,前世政府军的回忆被静态的影像定格,肉体消亡、灵魂永存,不要担心死后要去哪里,鬼魂寻找的不是地方,而是人。
影片的结尾发生在旅馆狭小的房间,门窗紧闭、顶光明亮、电视里持续播放着时政新闻。出家的侄子敲门进入,脱掉袈裟换上便衣,在离开房间之时,他们看到另一个自己仍坐在床上呆滞地收看着新闻,肉身被困、灵魂出窍,在冰冷的城市空间中,唯有肉体和灵魂撕裂,才能换得出逃的机会。


II《热带疾病》:幻梦与苦旅
泾渭分明的双段叙事,不是语义的割裂,而是以截然不同的语法,在对照与互文之中生成统一的语义。看到落叶即想到秋天是常理,而阿彼察邦的哲学是看到新芽即想到秋天。
《热带疾病》的前半段轻描淡写地讲述了一段克制的同性爱情故事,是对漂浮于日常经验之中的碎片的聚合。爱情起始于两辆并排行驶的车上,在短暂的红灯等候时间两人将头探出车外寒暄,而下一次再相遇时KENG已坐在副驾驶座上教TONG开车。
与此类似的还有:大雨时的屋檐下、深夜的宠物医院、简陋的街边歌厅、古旧的电影院、小吃摊旁的广场舞,眼神的流转与身体的碰触成为了这些浪漫情境中爱情涌动的唯一线索。你很少在一段爱情故事中看到如此不自知、不自证、不自恋的主人公,他们以一种天真的知觉释放着信号,亲昵的时刻总是被笨拙的谈笑破坏,却完全伤及不到爱情的质地。
阿彼察邦在叙事上的纯洁性得以完全展现。在这段无因又无果的爱情之中,人物是无须理解、相信与掌控的,go with the flow,我们与人物所共同经历的恰是某种当下,它的真实性只有在事过境迁之时才能够被辨别。
与之相反的是首段尾声的那一幕。夜晚昏黄的路灯下,TONG忘我地舔舐着KENG握紧的手,我们看到了某种意志,要将这一刻的声音、气味与触觉完整留存的意志。于是,甜蜜的氛围陡然转为伤感,以不舍暗示永别,是阿彼察邦的高明之处。爱情的顶点是情欲的爆发,也同样是退潮与变质的开始。放开KENG的手,在KENG的注视下,TONG一步步潜入暗夜,影片响起欢快的歌曲,KENG独自骑着摩托车奔驰在路上,画面切入梦境,KENG与战友们在卡车上谈笑,周围的景色伴随着地上卷起的尘土一起倒退。
音乐忽然停止,KENG在床上醒来,黄粱一梦而已。真实一旦被打破,即成为了需要被证明的假象。
如果说影片的前半段是流星般散落满天尚待求证的幻梦,进入丛林的后半段则是黑洞般尽数吸入去伪存证的苦旅。赤身裸体的TONG化作猛虎与身着军装的KENG展开了捕猎游戏,时间的刻度与空间的量尺不再成为叙事段落的区隔,紧握武器保持警惕的戒备姿态成为了象征式的初始设置,来自外部世界的对讲机渐渐失去磁性,指明方向的线索仅剩下猛虎的脚印和抓痕、水牛的尸体与魂魄、闪动的萤火虫和影影绰绰嗡嗡作响的潮热根叶。
影片的同性标签仅作为阿彼察邦私人情结的借用,或是对情感上势均力敌的暗示,从银河跌入黑洞的情境跳跃真正意指的是爱情必将从吸引走向吞噬的必然。导演提供了诸多归因:贪婪成就我们的堕落;人性的试探与克制是维持道德的遮羞布;在因果报应的循环中,剿杀与臣服是世间万物唯一的归宿。
人虎对视——静止的特写,如步道施咒的尾声将阿彼察邦影片中的的催眠氛围推向了极致,他弃用了以往作品中神来一笔的戏谑般的抽离(酒吧霓虹、广场舞),将全片顺势拉入安眠的深渊。浑然成一体,天然去矫饰,恐惧、悲伤、甜蜜、安详,所有矛盾的情绪融化在丛林之中。杀了它,顺便杀了我。我躲在夜里取笑着黑,因为没有人能杀死鬼。



III《综合症与一百年》:镜像反转
承接《热带疾病》的双段叙事,《综合症与一百年》不再如前作一般在粘稠的氛围中陡然坠落,而是建筑了如巴赫平均律般彼此勾连的两段平行时空,通过跳跃的剪辑在复调结构中不断穿插着即兴的旋律,生成了一种镜像反转般兼具均衡与错位的美。
表面上看,阿彼察邦将弥漫着青草味的乡间诊所置换为渗透出石灰味的城市医院,实际影像的运动逻辑也发生了调转。在乡村田园段落中,人物往往处于固定镜头的景深中段,摄影机不断尝试着空间纵深的压缩,俯冲式向外扩散,如即将跳出画幅的限制拥抱外部的未知;而进入城市工业段落,规整森严被笔直线条切割的室内空间让影像更贴近人物,却也止于人物,仅在手持跟拍与推轨移镜中维持着某种气若游丝的挣扎,成为漂浮的幽魂。
人物情感的蓄力被刻意削弱,其更像是附着于建筑装置的零件,传递着所处环境的色彩与气味,而在前后两段中,零件材质的变化也发生了显著的变化。灵动追赶着的对话节奏被迟滞沉闷的停顿代替,前段被表白的女医生视角转换为后段需要以搬家留住爱情的男医生,诉说与倾听的悠闲情调也变为由热吻和汗水交织的激烈情欲;牙医不再兼职歌手,僧侣也不再拨弄乐器;一氧化碳中毒的病人接受了老者的瑜伽治疗,依然僵硬而呆滞;假肢被藏在房间存放烈酒,而失去下肢的病人却在医院过道艰难移动。
科技功能的进化与人物感官的退化同步并行,生成了撕裂的症候,又在固定与变动的拉扯之间营造出一种“相似即亲近”的假象。阿彼察邦的神秘主义也完成了由“震慑”向“迷惑”的变革。标志性的丛林野兽是否缺席?影片尾声的装置艺术大赏揭示了答案。医院褪去道貌岸然的外衣,终成长为巨兽,露出爪牙,将阳光与空气、风烟与尘水尽数吞噬,人物也在封闭狭长的甬道之间彻底迷失。
再次回归俗世,小桥流水、花坛草地、零散锻炼的老者与蜂拥而至的广场舞,人为制造的的现世安好抚平了巨兽潜伏的狂怒。女人希望男人搬去她工作的新址,对男人说:“那里还靠着海。”男人回她:“不要用自然诱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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