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草记(181——200)
181有些人习惯了与看得见的邻人交换内心,另一些人则与死人交换,与异乡人交换,与那些死后活在书籍中的人或通过书籍从遥远的国度传来另一种意义上同乡信号的人相伴,像守住了一门契约。仿佛已经失去了在现实维度生活的真实性,他的生命由那些置于虚构时空中才可能完成的双向互动构成,其中包含了单个人的假想、呓语、自己和自己争吵又和解,自己在与自己加减乘除,无数个自己之中是无数个他人,有时它们的头颅上立着作者的脸。这是一间处于现实世界隔壁的暗室。可是这个生命的质素,在在也都作用于它的隔屋,虚构影响着现实,甚至已经代替原来的现实成为一种更高的现实,依然有血有肉,并且有刺穿的力量。他确实地活着。 182冬日的池塘里,枯荷达到了枯的饱和,只余枝干,黯淡的黄色,在止水之上无意识地组织着线条。 它们成为一种符号,并且以“不指向任何要义”为要义,即作为废弃符号功能的纯符号。 183在房间愈为幽深的内部,变形愈加强烈,在固态的愈深处,寂静愈将尺度拓宽。 写作的房间,意味着一面不会朽坏的钟,意味着有限的表盘和指针的无可度量。意味着时间在以交错、平行、折叠、后退、飞速前行来打破自己。 写作的房间,意味着无法停止。 184 并非道德不重要,但某些道德成为了伪饰的景观,看起来是白色栅栏,实际是脆弱的瓷,更或假瓷,它的麻木戴着脆弱的面具。 185 我们在必然之中,偶然地相遇。 186—— “为什么不只追求快乐?” ——“因为要履行人作为人的职责。” ——“你的信仰不是指引你出离人之烦忧?” ——“惟有承担,才是信仰之道,惟有承担,才有资格通往出离;一条回旋之路,信仰它本身高于人,却并不看轻人,它要降临,来察看我作为人的全面。是的,我知道这是一件奇怪的事。” 187 有时,诗在摄影面前抬起头来。诗比摄影自由,诗的“呈像”百分百是心灵,可以做到百分之百是明确的对心的底片的冲洗,而没有投机,不仅其本质,连表象也是。 188卡瓦菲斯惯于直抒胸臆。这仍然不妨碍称他为一位含蓄的诗人。他仍然铸造了雕像的阴影。诗歌如果只是完完全全的袒露,那就是破坏了诗意。诗歌并非有意遮掩着什么,但它因为一种与信徒一致的虔诚而变得卑微,是因为这种卑微的原因,它将一些事物感受着,而不是为了说出,感受即语言的无法涵盖,感受是更加的“完全”。 189我们理解了彼此的幽暗,这比那种仅以理解对方的快乐来达成契约的关系更加亲密。 190如果我们战斗,我们要记住,同时地,从未曾与“战斗”彼此分离过地——我们在为和平效力。 191 不是为了建立自己的风格或者发明一种形式才去写诗的。为了生活,永远为了这个。 192人们时常谈着怎样把诗写好,就像谈论一项事业,写诗,在谈论之中变得尤为理性,遮盖了它的幽暗:那些因为极其需要它所以它自然出现了的时刻,那在谈论之外的致命的东西:不是大脑判断心灵,而是需要着心灵的时刻,那个状态很虚弱,却很纯净,就是这样诗来了。然后,随着书写步入一种纯圆。整个过程,都与“事业心”毫无关系,野心可以窥探写作的技艺,是的,可以这样做,不无不可,只是致命的部分,在它发生的当下,并不是被野心掌控的。 193佛光,那只烛,之所以照亮,不是为了只出现在一间禁闭的屋子里,不是只为了照亮桌上的经书。经书,也不是只为了自身的方块字,经书本就写在屋外、树上、草上、土上,写在男人和女人的身体上,写在其他的书上,写在诗歌上,写在哲学上,写在小说上。 佛经对于那些看见了它的实体看不见它的阴影,看见了它的阴影又看不见它的实体的读者来说,也如一片叶子会障目。 194高跟鞋在书店里显出它欲望的错位,“锵锵锵”的声响,被书店的安静加以数倍地放大,穿着高跟鞋的女人忽然不知所措,她忽然感受到了另一种令女人的诱惑走调与失声的语境,以沉默,以纸的轻轻的重量。 195 从冬屋中走出,到雪地里行走,这也是一种对寒冷之心的疗法。 是悲悯之心,也就并不消极,在悲悯面前,悲是小的。 从不感到悲,更无悲悯,是消极的。 196他说,现在的人,包括自己,向古典主义献花的资格也许都没有了。只能跺跺脚走了。 但向现代主义前行,满是寒酸。 满是寒酸,也是一种资格。 197 生活的修行,是练习轻。越活越轻。而这个过程尤为可以体会到重量。坠落到底部,不是那么难的事,可能会很快,像是一颗可以在水中发射的子弹,然而生命的沉重都在于其后如何上升。 198 诗意,不需要什么成本。 最贫穷的人也可以让它生根发芽。 199 当一个人想要成为一个大爱的化身时,想要成全自我而去发挥那个形象时,与那类真实地处于付出中的人已然不同,后者常常像空气或者镜子,或者一个愚钝的柱子、木头,在同样的行动中,却不抱有任何自我的念头,只有纯澈如水的发心,落在他们的手头,落在他们的身体,落在他们的思与无思之上,动与不动之上。 200 有影,就有光。 一个物体在那里,在露天之下,但无论哪个时辰,它都没有影子。这时,它死了。这时,它才在另一个星球了,才是一个完全不被我们知道的东西,如果我自身是这么一个东西,只有这时我才完全被自己遗弃。影子不足以遗弃我,相反,它的深浅却成为我去活着的参考值。
原文发布于订阅号“白色之上的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