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掬水月在手》:浮光掠影式的叙述无法触及真正的灵魂

两个小时的光阴过去,当看到影片末尾字幕上有受访者名字已被打上黑框时,不由感喟万分,跟身旁女友说:“这便是无常了。”女友也不胜唏嘘。因此,试图以一句简单扼要的评价为传记电影《掬水月在手》下一个定论似乎是困难的。对于叶嘉莹先生的许多读者来说,影片留给大家太多遗憾甚至失望,然而我们也不能不承认,它毕竟自时光无情流逝中抢下了一幕幕珍贵的瞬间,并将它们定格为永恒。片中大量第一手采访资料,注定会在将来被许多人一遍遍回看、体味。
《掬水月在手》是在叶先生读者们的热烈期盼中上映的。这部文学纪录片在影院的排片很少,有的城市甚至根本没有上映。一位好友请求当地影院为她开专场,还有人搭乘高铁去另一座城市,只为能于大银屏上细味先生的人生。可以想见,当叶嘉莹先生亲切的语声“你最早的记忆是什么时候?”作为第一声画外音响起时,多少人如我一样激动不已。
有许多细节仍然是令人动容的。幽静书房中跌宕悠长的吟诵声,绿径上微笑着拄杖而行的身影,弥漫人间烟火气的厨房里娴熟翻动三明治的手……镜头里的叶先生,如我们往日熟知的一般雍容优雅。印象最深的片段有三处。一是片中出现的大量叶先生的照片。她年轻时在镜头下鲜有笑颜,总是表情端肃,直到中年后拍照才笑得多起来。但纵使在早年严肃且带着淡淡忧伤的面容上,她的眼神也是坚定而充满力量感的。这样的眼神,正与我自文字与讲演中得到的印象相吻合,而观影中一次次的印证吻合,令人生出许多“先生果然就是这样一个人”的欢喜。二是两处很生动的细节:在自家屋子里,九十多岁高龄的叶先生捋着头发骄傲地说:“我头发多吧?”她说自己都是真发,要不是因为跌跤摔到后脑勺掉了不少,头发还要更多;在与大洋彼岸学生、朋友视频通话时,叶先生反复向施淑仪说:“你穿了我的旗袍?”“你穿了我的旗袍!”语调甚是开心。在这些情节里我们触摸到一个家常的、天真可爱的、生气勃勃的叶先生。三是施淑说起当年与叶先生父亲同住时,叶先生父亲在日式房子的走廊走动,一边走一边叹息,说“叶老师啊,你的叶老师命苦。”女性的叙述往往极富画面感,因而更能令人动容。叶先生是不爱倾诉痛苦的人,影片表现她所经历的苦难时也非常克制,这无疑是明智的,因为一旦趋向煽情便会落于下乘,而至亲者一声叹息一语千钧,可抵万语千言。身为真心喜爱叶先生的读者,这些段落不正是最打动我们的么。多年后忆起这部影片,萦绕于脑海的,应该就是这些点点滴滴了。



遗憾的是,从整体来看,《掬水月在手》的完成度是令人失望的,远不及另一部同由陈传兴先生执导的传记电影《化城再来人》。或许因为周梦蝶先生是单纯的诗人,而叶先生的经历以及作为学者的思想体系都较周公更为复杂立体,在未能深入领会先生古典精神与人格内核的前提下,尽管创作团队花费了大力气,积累了大量采访素材,呈现出的依旧是浮光掠影、蜻蜓点水式的表达,浮于表面的浅层叙述无法触及叶先生真正的灵魂。
以四合院的建筑结构“门外、脉房、内院、庭院、厢房”作为五个章节来对应叶先生的人生历程,至第六章不再设章节名,归于“未名”,本来是个好创意。据说邓云乡先生对叶家宁静的庭院和其中蕴含的中国诗词意境一直有深刻印象,叶先生自己也说旧时家里古典诗词的氛围对她产生了极深影响,她的知识生命和感情生命都在此孕育,因此“记忆宫殿”式的叙述结构是新颖且富有寓意的。然而几个章节的叙述完全未能融成一个圆润饱满、首尾相连的整体,由于缺乏强有力的主线支撑以及前后呼应,观众看到的是碎片与碎片的拼凑,影片甚至连叶先生完整的人生故事都未能讲好,“支离破碎”大约是很多人观影后脑中浮出的词汇。
创作团队十分执着于展现家国情怀,在此主题上投入了绝大篇幅,由此导致的后果是,关于叶先生人生志趣与学问境界的讲述被大大挤压和冲淡了。叶先生固然是眷恋故土的,然而她念念不忘的,不止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也是精神原乡。中华古典文化、古典诗词便是她的精神故园。所以即便是表现乡愁与家国情怀,更深刻的叙说也应该指向叶先生的学养积淀,以及她在学术修行中体会到的诸般况味,惜哉影片不仅没能说清先生是如何在艰难人生中取得古典文化研究上巨大成就的,就连她最重要的诗学观点,都未能得到清晰完整的阐述。
事实上,叶先生的诗学词学都有完整体系,而且她是知行高度合一的人文学者,她对于古典诗词的审美偏好,与她自身的人生观密不可分,她在治学中所偏爱褒扬的古代诗人词人之品格,也即是她自身严守的人生态度。因此,既然可以用建筑空间来隐喻人生阶段,何不拿先生笔下诗人词人的志意风骨,来与她自身的生命实践作跨时空的呼应与共振呢?影片中反复出现《秋兴八首》吟唱,也提及了“弱德之美”这一概念,《秋兴八首》研究可作为先生诗学研究的代表,“弱德之美”可作为先生词学研究的代表,可惜二者仍是被轻飘飘带过,未能紧贴叶先生自身的气质、理想与人生进行深入诠释与挖掘。要知道,叶先生讲杜甫时是反复强调杜诗的感发力量与艺术上的完美表达的,她还认为杜诗之所以具有感动人的力量,根源于杜甫的感情真挚深厚博大,人格光明俊伟。而“弱德之美”在先生的定义里,是困难与压抑中的承受与坚持,无望中的希望与操守,卑微中的尊严与自我完成。叶先生所欣赏和反复论及的诗人人格品行与理想志意,在她自己身上都能看得到。许多友人与学生都认为叶先生是一个“性格特别强”“意志力非常强大”的人,是一位有坚持有信仰、重视“入世做事”、诗品人品合一的诗人与学者。可惜,创作团队未能深刻理解叶先生“以无生之觉悟做有生之事业”的信念,也忽略了“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柔蚕老去应无憾,要见天孙织锦成”中所包蕴的执着与深情,完全未在这方面作出深刻展现与阐释。
在对叶先生的人生故事与学问造诣未能充分合理展开的同时,电影却毫不吝惜地运用了大量空镜头,而对于熟悉叶先生的读者来说,反复出现的壁画、石雕、碑帖与先生并无直接关联。无怪乎有观众说不加节制的空镜头像“中国文化遗产宣传片”。几乎称得上讽刺的是,这些空镜头竭力营造充满禅意的美感,而叶先生恰恰是一位具有九死不悔精神的入世的真儒家。这种失误的本质,是导演太执着于自己在审美形式上的偏爱,而未能把电影主人公真正摆在第一位。若没有铺排好充实恰当的内容,而将重点放在形式的堆砌和炫技上,这样的做法永远是危险的。
与海量空镜头同样令人费解的,是本片的片名。相对于叶先生雍容厚实的人生,“掬水月在手”五个字实在太轻了。先生本身便是诗人,从她自己的诗词作品中挑一句作片名,效果会比这个片名好得多。此外,影片中用男女声以画外音方式同时朗诵顾随先生与叶先生的《踏莎行》,跨越时空的唱和本也是很好的心思,然而女声朗诵““烛短宵长,月明人悄”时,将本该念作上声的“悄”字念成了阴平,片中类似的错误不止这一处,出错并不奇怪,我好奇的是,这些错误是如何一次次逃过监制的眼和耳的呢?
自然,叶先生本人是不会在乎自己传记片的完成度的,她所念念不忘的,是“要见天孙织锦成”,是“千春犹待发华滋”,是“遗音沧海如能会,便是千秋共此时”。影片最后是一组雪的镜头,先生静静伫立的背影无比动人,那种骨子里的孤洁与峭拔,既是女性的坚刚,也是传道者的圣洁。对于这个结尾我还是满意的,或者说,叶先生自身的人格魅力弥补了许多缺憾与不足。一帧帧雪景呼应了前面出现过的《踏莎行》歇拍两句:“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这两句诗是顾随先生根据雪莱著名的《西风颂》意译的:“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它们与顾、叶二位先生的整体气质极为契合。观影之后许多天,我脑海中还时时浮现出无垠的冰天雪地,以及自先生的人生中我们领略到的一切。那是冬雪的沈寒,亦是春风的骀荡;那是厚重的过往与当下,亦是广袤的未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