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小记 | 溺水
大羊10月8号那天就回上海了,我跟公司请了两天假,打算10月11号回去,这样时间就宽裕了很多,在老家兜兜转转,心情都是放松的。
10月9号早晨,我去小镇街上买东西,听到街上麻将馆外面几个老头老太在谈论:“啊呀呀,太可怜了,竟然淹死了……”
“是啊,老奶奶早晨去河边洗衣服,掉水里淹死了,旁边两个一同洗衣服的老奶拉都拉不上来,拉上来时,就不行了。叫了她儿子过来。哎呀呀……”
我买好东西径直回妹妹家了。
10月9号这天,我们安排得很满。趁着回家的当儿给小蛮办一下身份证,那么以后坐高铁坐飞机会方便很多。顺道给妈妈检查一下甲状腺,老家医院人稍微少点,程序也相对简单些。然后呢,还要回老屋里收拾些东西。
我们先带妈妈去医院检查甲状腺,没任何问题,妈妈很健康。
然后从县城开车去三里派出所,给小蛮办身份证,妹妹想着顺便也给小有光办一个。派出所民警很耐心,妹妹在屋子里哄小有光,很快就拍好照片了,轮到小蛮了。我把小蛮抱进去,让他站在镜头前,他一看我挪开,马上哭闹着跟我走。年轻的女民警说:“你们哄哄他。”我没办法,只好躺在他脚边(为了不挡光线,不入镜头),又从包里掏出两块饼干哄着他,妹妹跑到拍照的民警后面,哄小蛮:“蛮蛮,看这里,好吃的。”民警终于抓拍一张照片,说道:“好了。”我大松一口气,哄小孩不是玩儿的。
一切结束之后,快到中午了,我们回到老屋,妈妈去楼上收拾些东西,弄好之后,我们准备离开,小恨姥姥这时拎着一筐东西路过我家门口,见到我妈寒暄几句,又说道:“你知道吗?峨岭街上的金满的烧锅滴(老婆)死了,今天早晨洗衣服时掉水里淹死了。我想你们是亲戚,应该要去的吧?”
“哎哟哟,哎哟哟,是表嫂子死了啊,我竟然不知道,本来准备8号就要走的,没走成。是要去人情的,不去怎么行?”我妈一听说,就长吁短叹。
告别小恨姥姥,我们赶紧往小镇上赶。有人去世,亲戚们要么买炮竹毛毯之类的东西,要么就直接给钱。妈妈想了想,对我们说:“还是直接给钱吧。”
一路上妈妈跟我们讲这个溺水而亡的表伯母的事情,无非就是可怜,一生都命苦,最后竟然淹死了。
金满是我爸爸的表哥,也就是我奶奶的侄儿,我称呼他为表伯。我奶奶出生大家族,亲戚非常多,她有四个哥哥,每个哥哥又生了好多儿子女儿。这个表伯是我奶奶三哥的儿子。小时候,奶奶经常带着我去他各个哥哥家拜访并且小住。奶奶的三哥属于非农业户口,在我小时候,小镇居民和彻头彻尾的农村人界限分明,住在街上,生活方便,有班上,干干净净的,跟农民差别巨大。
奶奶的三哥,我称他为“三舅爷爷”,一个很老的老头子,话不多,金满表伯和表伯母人很和气。小时候,我对城里人的房子很好奇,记忆中去表伯家好像都是夏季,清楚地记得那老屋子光线昏暗,凉气森森,一进门是大厅,然后昏暗的走道,两旁是若干个房间(不记得几间),再往前走,是厨房,尽头处是一个高墙小后院,搭着一个葡萄架,绿意盎然。他们家的二楼,我没去过。三舅爷爷活到90多岁才去世,三舅爷爷去世好多年之后,我奶奶才去世,我奶奶活到94岁。我奶奶家有长寿基因的,她的哥哥们都活到很大的岁数。
金满表伯和表伯母生了一儿一女,儿子结婚之后,在小镇上开了家卤菜店,女儿嫁给一个做早点生意的男人。
表伯母的厄运大概是从儿子结婚开始的吧。那时我们家也隐隐约约知道一点,大概就是表伯母和儿媳妇处不好,或许是因为性格太懦弱,做事不利索,被儿媳妇嫌弃,总之就是活得太受气,活得太窝囊。听我妈说过,表伯母曾经尝试着离开家去城里打工,经人介绍,去过上海,给人做保姆,大约是因为没见过世面,又没什么文化,脑子确实不灵光,出门买菜,兜兜转转回来,就忘了雇主家的位置,最后无奈又回来了。在家里,她性格懦弱,没有说话的份儿,儿媳妇跟她吵,儿子也上前训斥,表伯大概也不会帮她(我不得而知),日子相当难过。整个街道上的人都知道,她活得可怜,还被儿媳妇打过,儿子也不出面调停。
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跟我妈去小镇上买东西,妈妈遇见她,就问她:“你媳妇现在对你要好些了吧?”
“没有哦。”她小声地说。
我对她最深的印象,大概就这个了。
前些年,她和表伯申请了个廉租房,搬出来住,远离纠纷,按理说,日子会顺心很多。
我们去表伯家,门口弄得很花哨,纸扎的大花圈摆在门口,门楣上系着黑色的花和缎带,正厅做灵堂,表伯母躺在地上的门板上,脸上盖着草纸之类的东西,我不忍细看。
街道占用了一小段,摆着好几张桌子椅子,很多人在吃饭。
表伯红着眼睛过来接待我们,我们能说什么呢,不停地说,真想不到,怎么会这样?
表伯说,她清早起床去河边洗衣服,没吃饭,准备洗好衣服去体检,空腹查血糖的。
表伯说了一些之后,招呼我们,快去吃点饭吧。
我们匆匆吃了点饭,就走了。(我们那里的习俗是,有人去世,在那家人吃饭,不能跟家主告别。)
在回去的路上,妈妈突然问我:你表伯母不会是自杀的吧,是不是因为你云梅表姐去世了,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念头了?
这一问,让我有些吃惊。我说,大概不会吧,表伯不是说她早早去洗衣服,还空腹,打算待会儿去测血糖呢?再说云梅表姐去世已经三四年了,不至于吧。
说起云梅表姐,又是一大段话了。听说云梅表姐去世之后,表伯母天天哭,眼睛都快哭瞎了。
云梅表姐是表伯母的女儿,性格和表伯母一样,温和中带着懦弱,简直复制了她母亲的人生。我有时候就在想,那些不幸的人,是不是因为人太好脾气太好,才招致的不幸?
云梅表姐和她丈夫在小镇街上开了一家早点店,夫妻店,每天两人都起早做生意,忙忙碌碌。但是有一点,她的丈夫对她呼来喝去,出口成脏,动辄你妈x的,骂她就跟骂小孩一样,而她从不反驳,任凭他去骂,从不回骂。那时我妹妹开蛋糕店,就在云梅表姐家隔壁,每天听见她丈夫开口骂人时,都惊讶,云梅表姐怎么忍受的?我妹跟我聊天时,说道:明明夫妻两个人一起做事,没有人闲着,不存在谁养着谁,凭什么男人对她呼来喝去?放在我这里,早一锅热油泼他身上去。
后来云梅表姐查出来乳腺癌,去市医院做了手术,并且接受化疗,差不多是好了。病好了,依然和丈夫一起开店,下面条,做包子饺子,依然听丈夫的骂骂咧咧,她有时候沉默,有时候哼着歌曲,心里到底怎样,没人知道。听人说,云梅表姐的儿子暗暗恨她,儿子看中了一个女孩,女孩要求男方在江苏买房子,云梅表姐生病,花了不少钱,儿子买房子一下子拿不出来60-70万,儿子生气恨她,恨她为什么生病,导致没法给她买房子。两年后,云梅表姐的病复发了,很快就死了,也才四十五六岁的样子吧。她死了之后,她的丈夫很快找了个相好的。
表伯母死后那一两天,小镇街头巷尾都在谈论她的死,有人说她死前已经有征兆了,有人说她掉到水里,拉上来还是活的,有人在描述当天发生的情况,也有人说,她死了是去享福去了。
妹妹问我:“表伯母这一生到底做错了什么?一生受苦,白发人送黑发人,到最后,自己的死还成为街头巷尾的谈资。想想真是可怕。”
我说:“表伯母没做错什么,或许只是缺了一点泼辣吧。”
我不确定是否真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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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二 转发了这篇日记 2020-11-13 05:4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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