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比赛
三十二岁高龄挑战巴西柔术亚洲锦标赛
我背着训练包站在位于绫濑的东京武道馆内,周遭人群熙攘,广播里播放着选手名字,夹杂短促哨响,和总有从嘈杂人声中脱颖而出的各种语言的粗野呼喊、以及隔一会就会爆发的原始的充满雄性激素的欢呼。空气里有复杂但可轻易辨识的气味:新铺垫子的塑胶气味、人群的汗味、还有牛磺酸饮料的甜香。这鸡尾酒一般调制的混合气味太熟悉了,它们和满眼的低像素色块——黄色赛区、蓝色边缘区、观众席座位区、夺目的绘有金色狮子的赛旗——一起,奏成盛大视听交响,进入我的身体,激发大脑皮层深处记忆,令我焦虑又亢奋,令我心醉神迷。
这里是日本东京,2019年国际巴西柔术联盟亚洲锦标赛(IBJJF ASIAN CHAMPIONSHIP)正在举行。比赛前两周我收到一封来自洛杉矶的平信,我满怀疑窦地拆开,里面掉出我的IBJJF注册卡——证明我是IBJJF成员、比赛选手,一个月后我在亚锦赛现场,都将凭借这张卡出入检录热身区。卡上有IBJJF的logo,一头金色的几何抽象的狮子,喜爱巴西柔术的人都很熟悉它。IBJJF是世界上最大的巴西柔术竞技组织,IBJJ的比赛代表高规格,赛制规则也是一般柔术比赛的标杆规则,它的世界级比赛是巴西柔术中的世界杯。在参加亚锦赛之前我只有在比赛视频中看到过IBJJF的标志,一度以为它离我很远,就像在家门口小河游泳和电视里看奥运会的距离。我站在赛场,身边到处可见到这头威风凛凛的狮子logo,感觉十分奇异。
我的巴西柔术老师Emma是IBJJF世锦赛的冠军,常自陈是比赛型选手,她在2017年世锦赛获得棕带组超轻量级金牌后在美国加州被授予黑带,成为第一位得到巴西柔术黑带的中国籍女性。
什么叫比赛型选手?大概就是柔术爱好者中经常打比赛、熟悉赛事、有经验的人群。刚开始习格斗的时候,我因力量较大,在一众新手中略显优势,馆长思忖片刻,说,可以考虑下半年打个比赛。我以为他在说笑,那时候我并不相信一个刚学半年的人可以去打比赛。直到我发现巴西柔术进入中国时间尚浅,大部分人都没有练过很久。
于是在开始练习巴西柔术的第五个月,我参加了人生中第一场体育竞技比赛。GCJJF(Greater China Jiu Jitsu Federation)是国内目前规格较高的全国性比赛,采用的是IBJJF的赛制规则。以体重、性别、年龄、段位(带色)分组。除了体重外,年龄也是一条安全线。 人数最多的是成人组,即18岁到30岁——我被灌输这是身体素质最好的一个时间段,比赛人数也最多。我参赛时已超过三十岁,所以在大师一组:三十岁到三十五岁之间。很显然,这个年龄段里还从头学起柔术的人并不多,我的组别里加上我只有三个人。
面对未知我紧张焦虑了一个多月,上场前喉咙干哑,步履沉重。然而裁判伸手示意选手入场,我的赤脚踩上垫子的时候,熟悉的感觉从脚底传来——柔软的但又不那么柔软的光滑的但又不那么光滑的塑胶软垫,和平时在垫子上上课、实战没什么区别,突然我就不紧张了。
我的道带上有一条胶带,这是在升带之间的段位标记,标志着我目前是柔术白带一段,习柔术时间可能在3到6个月之间。我的对手腰间没有胶带——大多数比赛选手会在赛前换上没有段位标记的道带,使对手不能预判自己的水平。但我还是在比赛前很久就查过了她的信息。GCJJF每次的比赛都会将现场比赛视频公开在网上,我很容易就查到了对手的比赛记录。这位对手在一年前的GCJJF比赛中有过两战两胜的纪录,一次是绝对优势的分数胜利,一次是两分钟不到即降服告胜。换言之,这位对手在我还不知道“巴西柔术”四个字可以组成一个名词的时候就已经开始在赛场夺冠了。
我拼尽全力去打,很快体力不支——开始练习柔术时我体重约64kg,报名比赛一个热血,报了58.5kg羽量级(包含道服,道服约重1.5kg),这两个月除了备赛之外,我还很辛苦地减掉了约6kg体重——我觉得这是我打过的最累的一场实战,口干舌燥,四肢酸软。但是脚下垫子的颜色提醒我这不是在实战,而是在比赛。对手不知道是不是见我腰间道带一条,觉得我比较好对付,决定pull guard打下位把我关进全封闭式防守,然而在比赛前一晚的训练课上,经验丰富的Emma给我们临时抱佛脚,教了打开全防的方法:手抓对手道带或裤腰,身体挺直,收肘顶对方大腿,一条腿后退,另一条腿膝盖垫入,垫入后肘膝联合,即滑膝过腿或进入¾过腿——教科书式的开全防。技能学习最幸运莫过于学的立刻用上,我奋力打开了对手经验丰富的封闭式防守,这以后无数次实战和比赛中我用它开了无数次全防。全封闭式防守是下位防守中的基础防守,所以只要对手不比我水平高出太多或力量悬殊太大,这招就总能用上,至少也能造成有效的干扰。
全防打开后对手迅速调整试图以剪刀扫将我掀翻。我调整了腿的位置勉强稳住,对手试了几次都失败了,表情非常惊愕,后又尝试挂三角,这时候我听见了对手教练对她的喊话:“抱住她的头!”然后又听见了我自己教练对我的喊话:“头抬起来!”
腿三角是杀伤力强大的下位进攻,被攻击者的头部位置是重要细节,决定了这个进攻是否能够有效进行下去。我依言奋力抬头然后在对手想到要抱头之前逃了出来。
比赛进行时教练或队友在场边为选手喊话,英文叫做coaching,中文里叫做“喊场边”。场下的人可能比场上选手更有经验,或能看到场上选手看不到的细节,比赛进行时为选手喊场边有时候可以起到决定性的作用。
最后我以3:2的微弱优势获胜。事后我才知道,对手白带四段,习柔术已有一两年,且在这场比赛后不久即升了蓝带。下场后对手问我,怎么力量那么大?
力量, 是巴西柔术的新手大礼包,是一种和运气差不多的东西。在你还没弄明白巴西柔术四两拨千斤的奥义的时候,力量可以让你略占优势,奠定信心。我相较于同级别女性较为凸显的力量在我开始练柔术的初期,对我帮助甚大。但如果此时你不抓紧时间学习大量技术,力量优势很快就会捉襟见肘,继而进入瓶颈。
遵循国际规则的GCJJF采取的是单败赛制,一般抽签决定轮空,轮空者自动晋级,没有铜牌赛。所以在我的级别有三人,我获胜晋级后即和轮空者比赛,决定冠亚军。然而轮空的这位选手并没有出现,她因为某种原因弃赛。于是我拼尽全力去赢得的这场比赛为我拿到了金牌。
第一次比赛就拿金牌,这么好的运气让我非常快乐。我高高兴兴地去报名了无差别比赛。无差别比赛是指同性别、同年龄组、同带色,但不分体重的比赛。一般大家倾向于觉得,带色越高,无差别比赛的含金量就越高。我曾看到过一个70公斤级别棕带挑战110公斤级别棕带成功的视频,这是对技术挑战力量的绝佳演示,也是柔术的魅力所在。
对手是来自64公斤级别的一位美国姐姐,面容绝似艾玛·沃特森,笑容甜美。——巴西柔术进入中国时间不长,赛场上你能见到的30%的选手是外国护照——她带着甜美的微笑伸手过来抓住我领把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要输了——我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大过我很多的力量。她一个娴熟的大外刈把我摔倒后,做了我三次十字固。前两次我都勉强逃脱。第三次终于没能逃脱,她也不粗暴,慢慢加力,最终我拍了。
后来我和这位叫伊丽莎白的姐姐还一直保持着联系。这是个来自德州的主妇,丈夫是新加坡人,家有三个古灵精怪的孩子,她一面照顾孩子,一面习柔术。和她说话她永远带着笑容,蓝色的眼睛像宝石一样,温柔闪亮。我喜欢她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比赛时她的最后一个十字固不是一次做成的,为防止我意外受伤,她做得非常克制。
我的第一次比赛最终以一块金牌一块铜牌结束——赢过也输过,没有受伤,可以说是很完整也很幸运了。
这场比赛仿佛是一个美好祝福的开端,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漂亮的色块、欢腾的人群、发生着的事件、用力拍着我肩膀祝贺我直到打翻我手里功能饮料的队友,赢的荣光,输的叹息——这些对我来说都是新的——我本不谙竞技体育,从未参加过任何赛事。这体验太过丰盈太过美好,就像一碗早餐麦片粥,水果坚果堆得满满当当,一勺子下去总能挖到不同的滋味,是感官的盛筵。
东京武道馆今天还同时举办弓道大赛,人群里有穿弓道服的妹子也有穿柔术道服的汉子,在大厅内逐渐分流到各自的场馆去。我擦着汗去到检录处,很容易找到了放置在场外的两个电子秤。早就有人等在那里,排着队过秤。这是预检前的一个非正式流程,选手在上场进入热身区前会有一次正式过秤,如果体重超标即告DQ(disqualification)。这是谁也不愿意看到的。所以检录处边缘会有供参考的非正式用称,供选手参考,如果选手发现体重超标,还有机会调整。比如我这种常年打擦边球,稍微喝几口水就超标,永远心存侥幸的选手。
在登上前往东京的飞机之前我已将体重控制在级别规定体重之内,这之后只敢喝水,抵达东京之后在武道馆门外等待比赛开始的漫长早晨我非常小心地吃了半个三明治。然而上秤后我的汗就掉下来了:距离比赛还有不到三小时,我超重1kg。
没有人想在比赛前就DQ,但如果要在三小时内降1kg,我要么绕场馆跑几十圈,要么得蒸桑拿。
降重是赛前亘古不变的话题。我也是开始打比赛才知道,原来体重在一定范围内真的是可以调控的,原来吃下去的每一克都会反映在秤上的,原来情绪真的会受饥饿影响的。
开始打柔术前我大约65kg,开始打柔术之后慢慢掉到62.5kg,决定打比赛的时候,选择了57kg的级别。第一次在两个月内成功降重5.5kg,虽然付出了姨妈推迟半个多月的代价,但我极珍惜着胜利果实,这之后都一直保持着这个体重,直到半年后这个级别打到没什么可打,决定再降5kg,打52kg。
降重其实没有很多捷径可走,除了最后的1到2kg可以用赛前一天或半天的脱水来解决。
我没有和任何人说起,实际上也没有谁能帮到我,此行只我一人。我下了称后找到了更衣室,轻车熟路在更衣室里找到了淋浴间——日本的体育馆都配备洁净的更衣室,内有淋浴间,这是我上次在东京台东体育馆参加海马杯东京冠军赛得到的经验。
淋浴间当然没有桑拿,但热水淋浴可以达到类似的效果。我看着热水慢慢划过我青筋暴起的胳膊,英语中有个词汇叫vascular,恰可形容我此刻的四肢状态,这一年多的格斗训练和针对性训练令我体脂率下降到19左右,虽然不是专业运动员竞技状态,但夏天在电梯间内已常得人侧目。
热水淋浴加速心率,效果类似有氧运动,除了出汗之外也可燃脂,但滋味不好受,时间愈久愈难支持。我很快就觉得疲乏难耐,只能坐在地上冲淋。一边冲淋一边反省这几个月来的饮食和训练。
不考虑健康和反弹的情况下,以千克为单位的短期速降可以靠戒断碳水的摄入来达成,第一次比赛在还剩最后一周的时候,我不得不以这种不健康且不利情绪的方式速降了将近2kg。这以后和柔术在一起的时间里我都在反思自己的饮食。良性的竞技不应当和长期健康背道而驰,就如俗语说“先赢不算赢”。短期的降重可以有很多种办法,但付出的代价不仅仅是健康,还有竞技状态。因为好的竞技状态需要好的身体状态来支持,拥有好的身体状态则需要长期健康的饮食和规律的作息。
体重下降到57之后我就一直保持到次年3月份的海马杯。当中在美国打了一场不算正式的小城比赛。我在亚利桑那州的图森小城度假,看到当地有比赛,恰在假期最后一天,遂报了名。在图森的半个月我吃得脑满肠肥,汉堡薯条奶昔蛋糕薯片轮着吃了一遍,因为住处没有体重秤,无法监控体重,比赛早晨我提心吊胆,上称后却仍是当地最低体重级别——130磅以下。亚洲女性的小体格特征在国际赛事中特别明显。
比赛场地在一个买炸贝果的商店旁边,我一边趴在玻璃上看店员炸贝果一边等叫号,心无挂碍。我沉迷于看炸贝果,竟然没听见叫号,匆忙冲过去的时候,第一个对手已经等了一会儿。我急急忙忙上场,忘了脚上还穿着袜子。对手上来就啪地拍掉了我试图抓领把的手。我懒得在站里阶段僵持,干脆pull guard打下位,对手立刻向前,暴露经验不足,我顺势以电梯扫将其从头顶扔出去,我自己再爬起来匆忙骑乘。对手几乎毫无还手之力,却好歹有招架之功,我一时半会也无法降服她。在最后一分钟内我拿到一个十字固的位置,却无法拉开她双手搭的蝴蝶扣,直到铃响,我以分数领先获胜。
然而因为太过用力的缘故,我双手酸胀,无法用力,我困惑地看着自己抓握动作都做不了的双手,却也没时间细究,因为我所在的当地格斗馆的教练急于叫我过去纠正十字固细节,避免下一轮出现重复错误。
直到下一场比赛结束——我以一秒之差侧控时间不足未能拿分,以比分落后告败——之后,我和国内的朋友说起双手的情况,才知道这叫“涨把”,在两场比赛中缓解涨把的情况,是比纠正十字固细节更紧要的事。因为涨把,我在下一轮比赛中完全无法用手抓握对手把位,直接或间接导致了将很多有利位置拱手送人,而对手轮空,以满血状态轻松赢我,我一直以为憾事。这是图森当地的小比赛,颁奖台以木箱简单搭在墙边,墙上挂了个歪歪扭扭的幕布。
两个月后的海马杯比赛让我逐渐接受每次比赛总有心满意足也总有遗憾这种交织的复杂情绪。海马杯是巴西柔术的又一个比赛组织,一个叫海马的日本品牌赞助或曾赞助过这比赛,所以国内坊间一直叫它海马。海马杯赛制与IBJJF大同小异,减少了一些限制,白带选手可以选择做一些被IBJJF认为危险而禁止的动作。
我自己则选择了不再参与大师组,降到成人组。大师组和成人组的区别是年龄。两个组以30岁为界限——而我终于拒绝再接受三十岁以上体力不如三十岁以下的默认设定。
比赛场地在嘉定,一个人流稀少的商场,一楼大厅中央开辟出场地,铺上八块垫子。人们在商场角落的星巴克里堆满了换下来的衣服和给选手备的饮料。我梳了双尾恐龙头——这是贴着头皮编的一种发辫,因在近身格斗中不易缠绕,常见于拳击比赛,又叫拳击辫或者脏辫——我却觉得它看起来像恐龙的棘。我在图森常见习柔术的萝莉梳双尾恐龙辫,怎么说,奶凶奶凶的。然而我并不谙于梳头也缺乏耐心,草就的恐龙头上了赛场很快就被打散,看起来像莫名其妙跑错片场的村姑。
我依旧紧张,紧张是比赛的赠品,不想要也得收着,它伴随比赛前到比赛结束。巴西教练安德烈面貌凶狠性格温柔,有很温柔的蓝眼睛,我抖得像筛子的时候他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凯西,不要紧张,你可以的。每次我一紧张他就说,你可以的。我有点恼,说,你每次都这样说。他笑了,说,可是你也确实每次都赢了啊。我也忍不住笑了,想想又说,可是这次我来到了成人组。
其实每次比赛对我来说都有新的东西要挑战,第一次打比赛,第一次在国外打比赛,第一次挑战成人组,第一次打大级别,等等。新东西一直在的,它们只是我紧张的表面原因。
第一次我和他哭诉道,对手比我强很多,她带子上有好几个条。高大安德烈霍地站起来,指着自己破旧不堪的道带对我说,这个东西,只是用来系住衣服的,除此之外没别的用处。
这次我和他抱怨:打的是成人组——我以前都没有打过。安德列说,没区别,我从来不觉得三十几岁人体力就不如二十几岁。
我当然知道没有什么区别——平时一起训练的多是二三十岁,决定体能力量高下的众多因素中,年龄因素排在非常后面。但是人啊就是那么一个奇怪的生物,给自己设了一个bar之后,这个bar仿佛就真的若有其事了。
但我正式拒绝了这个bar,因为学习格斗是我给自己的三十岁生日礼物。
这次比赛打得非常艰苦。海马赛没有优势分,就意味着水平相近的两人很有可能打到加时。虽然也如愿以偿拿到金牌,但赢得很辛苦,中间还有一次在最后一次加时的最后十秒里抱着对手冲翻裁判席的情况。馆里嘴碎的前辈冷笑说,看你们打比赛就像打野架,就看谁比谁更不会打柔术。
话听来很刺耳,我颇不以为然。然而一年后我回头去看当时比赛视频,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后来的无数次实战中我都发现,大部分时候赢得一个位置,其实都不是因为自己技术高超,而是对手出了纰漏。
此外还得不在最终轮面对同馆队友的情况。这倒也常见,有的人选择弃赛,有的人选择协议输赢。我还是选择尽力去打,奈何同馆队友彼此太过了解,就像左右手互搏,没有什么有效攻击,反而两人双双吃了两个消极罚分,再吃一个就面临双下(双方均判负,没有胜者)。我们一边打一边偷偷笑起来,几乎忘记是在赛场。
但如果说三十岁和二十岁一定有什么区别,那就是三十岁可以向下兼容,在成人组比赛。但二十岁只可以选择成人组,不可以去大师组。于是这次亚锦赛我同时报名了成人组和大师组。第一天打成人组,第二天打大师组。我爱赢怕输,报两场比赛可以多一重保障。
我在东京绫濑陌生的淋雨间里坚持了半小时——时间是我估摸的,被温水煮到意识模糊的时候很容易失去时间概念。要在降足够重量和避免脱水消耗过多体能之间平衡,我每隔一段时间就走出淋浴间,擦干身体,穿上衣服,穿过熙熙攘攘快乐的人群,虚弱地走到预检处称重,看数字缓缓往下掉。这样重复三次之后,我的体重终于达标了。
我换上道服,背包去赛区,两脚像走在棉花上。在旁边售货亭我买了一块华夫饼和一包能量果冻。能量果冻的包装上以我这个完全不懂日文也能看懂的汉字鼓吹它可以让我在十秒钟内获得能量。当时我看到这包果冻的表情和心情无法形容,大概就像杀手莱昂里小女孩叩开莱昂家门的那一刻。
正式检录处的入口是个铁面无私的印度小哥,拿着标尺检查道服尺寸。道服过关后就是称重,两项都达标方可进入热身区候场。我一心想着称重,小哥铁面无私地说,你的裤腿过短,不达标。
我大惊失色,开始松腰带往下拽裤腿。小哥看我像看一只被车碾压的死老鼠。我绝望道,那我怎么办?
我环顾四周寻找同胞,认识的只有几个广州来的同学,此刻散落在诺大的体育场里,一个也不见。我飞奔到更衣室,取出信用卡,再飞奔到赛场旁边卖道服和柔术周边的摊子,上气不接下气地和摊主说要一套最便宜的符合赛制的道服。摊主堆起标志的日本服务行业笑容,用标志的日式英语对我比划道,哎多……Cash only。我瞪了他半天,又拔腿冲到隔壁摊位,幸好,摊主没有对我说cash only,而是高高兴兴地拿出了pos机。
我换好衣服,冲到检录区,如愿过了称重,进入热身区,大口喘气。马上就要踏上赛垫了,前一天晚上下班过后的我在馆里的跑步机上跑完减重的最后五公里,才回家洗澡然后去机场,坐红眼航班清晨到东京,再坐地铁从羽田机场到绫濑,武道馆还没开门,躺在门口花坛上眯了一小时,武道馆开馆后就又开始漫长的脱水,再然后换道服,折腾到现在,终于要上赛垫了,我也筋疲力尽了。
我几乎不敢相信,快要踏上赛垫了,我却耗尽了力量。
然而容不得我细想,脱水和换道服用掉了我所有的准备时间,我狼吞虎咽吃完了带进热身区的华夫饼和能量饮料,又灌下几口水,它们在胃里没有停留多久,我就被通知要上场了。
第一场比赛的对手是个马来西亚小姑娘,在这之前我已搜索过她的战绩——零战绩,却是个有tracking record的跑者。她站在我面前时符合我对马拉松跑者的想象——瘦小——长时间有氧运动是非常消耗肌肉的。手把搭上来时果然没有太大力量。如果放在平时我大概可以赢得很轻松。 但此刻我只剩下半条命,打得非常保守。最后以2分优势分获得了第一轮胜利。
我并没有很高兴,只勉强有死里逃生的心有余悸。裁判举起我的手时我反而有些尴尬。我刚才打得丑陋不堪,为赢而赢,毫无奥林匹克精神——他一定都看在眼里了。
IBJJF实行单败制,我所在的组别共有8人,这意味着第一轮比赛中输掉的人会被淘汰——没有任何奖牌。瘦小的马拉松姑娘从箭头指示的出口离开,我回到热身区继续等待下一场。
第二场比赛是一个澳大利亚华人妹妹,梳凶悍的双尾恐龙头,眼神凌厉。她轻车熟路地把我拖入地面,试图以三角锁降服我。然而这个三角锁点燃了我的怒意——我为了这个比赛降重5kg,红眼航班一夜未睡,狼奔豕突换道服,好不容易站在这里,是让你来挂我三角的?遂怒而肩膀甩开三角,进入侧控过腿拿下三分。在下位的她做出了一个错误的选择,将我关入全防。
全防是容易进入僵持的位置,在我以三分优势领先的情况下,全防对对手不利。筋疲力尽的我将对手钉在地面然后开始休息,偶尔象征性动两下防止裁判判我消极罚分。
经验也是影响比赛输赢的一部分。对手在下位全防的位置眼睁睁看着时间倒数,直到哨响。
赢了这一局之后,下一句就是冠亚军争夺赛。冠军是来自北京一个大馆的选手。来日本前,去过该馆的同学给我讲过这个选手的信息——”打肯定是打不过你的“。
距离金牌一步之遥,我心里却忐忑起来。我抬头看了看二楼观众席,对手的队友和教练都在那里,准备为她喊场边。教练是一张熟脸——那是国内一个知名黑带。
对手搭上我的领把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力量大且上来就显露出了情真意切要摔我的意图。我费力地抵住了她的几轮上位进攻,感觉到浑身疲软。一直以来我习惯性让对手进入下位,我再进行过腿进攻——这是我的舒适区,直到我遇到了这位同样执意呆在上位的对手。
“她累了,继续摔!”我听见楼上黑带的声音。
我匆忙瞥了一眼影影绰绰的观众席。她的教练李世源说的一点没错,我累了。我几乎一夜没睡,热水冲淋1.5小时,狼狈地找道服,淘汰两轮对手,站在这里我已经耗尽了全部力量。
我最终被对手带入地面并过腿,丢掉了三分,在我奋力爬起来扳倒对手前几秒钟哨响。我看到金牌在我眼前闪了几下,倏忽飞走。观众席传来欢呼,我躺在地上,不敢相信这一切——我输了冠亚军争夺赛,我与金牌失之交臂,我输了。
输是苦涩的字眼,像舌头舐上荔枝核的内部。我没等裁判催促,缓缓爬起来,裁判双手各执两人的手,举起了我对手的手。我在裁判手里的那只手抽搐了一下,牵扯到心脏一阵疼痛。
等到领奖时我已经好了很多了。李世源给他的爱徒在领奖台上当场解下白色道带给她换上蓝带的时候,我已经可以心平气和地鼓掌了。“那我们现在可以抽她吗?”我哈哈哈笑着说(指用道带抽打升带的人作为祝贺,是巴西柔术升带的一种仪式)。
输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你得处理一系列沮丧、懊悔的负面情绪,还得在这些纷乱的情绪中清扫出一条路来通向理性,接受现实,回归日常生活。刚开始打柔术的时候有师兄分享给我们一篇关于柔术比赛的文章。里面有一句话说无论输赢,下周一还是得上班,你的朋友老师们还是会爱你。
而我不得不提前通向理性,因为第二天还有一组比赛。亚洲锦标赛是难得的大比赛,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我报了两个级别,成人组和大师组。如果成人组失利——就如现实发生——我还有大师组可以争取。
我坐地铁从绫濑回上野住处。傍晚的东京空气里飘荡着好闻的食物香气。地铁口有章鱼丸子、关东煮,街角有拉面馆和居酒屋。我拖着道服慢吞吞走着,有那么一点放松又不完全放松,有那么一点悲伤又不完全悲伤,沉浸在淡淡的食物香气里发呆有点上瘾。
上次来东京出差就是在上个月,海马东京赛恰在出差那个周末,遂报了名,晚同事一天,在东京多留了一天,打了比赛再回去。那是印象中最愉快最轻松的一次比赛。赛场在离浅草寺很近的台东体育馆,体育馆食堂里的拉面和叉烧完爆我吃过的所有。我不用降重——可以敞开肚皮吃——因为三个对手一个比我重5kg,一个比我重10kg,一个比我重20kg。我吃得盘光碗净,上楼把比我重5kg和10kg的对手全部干掉,在面对比我重20kg的对手时候开始神游——因为这位对手虽然庞大但看起来好像没打过柔术比赛,在我等待裁判手势入场时她已滴溜溜跑上台,然后被裁判制止,吐吐舌头不好意思地跑回去。我冷眼看着她出丑,心里已放松戒备。
结果是对手确实没打过柔术比赛,但这里是日本,她是柔道黑带。当然这是后来才知道的事了。我连胜两场,对体重悬殊的第三场持佛系态度,结果裁判喊出combat(开始的指令)后,就被她冲上来一个大外刈摔倒并压在她身下。一声巨响,现场欢呼雷动。我猜大家都很高兴终于有个日本人能收拾我了。赛前我在场边放置的脚架相机完整地录下了我被压扁的瞬间,伴随地面抖动和观众群的欢呼。我极爱这段镜头,常邀请别人一起观看,乐不可支。
虽然被比我重20kg的对手重摔,但我还活着。这符合我学习格斗的初衷——刚学习格斗的时候,学到一招大腰(柔道摔法),别人都羡慕这漂亮的攻击,只有我心里暗暗发誓自己要能练到被这么摔一下也能完好无损。
我到底没有辜负自己的誓愿。渺小的我在庞大的身躯下奋力蠕动钻了出来。挣扎两分钟后我还是被柔道黑带以十字固降服。我有点沮丧,觉得自己即便没有赢的可能,大概也是可以不被降服的。
我回到观众席上喘气擦汗喝水。有高大的男人经过,看看我,用英语说你打得很好。
那是我印象中最愉快的一次比赛。没有降重的阴影,体育馆的食堂卖烤得滋滋响的叉烧,伴随赢的荣光和输的尊严,台东宽阔沉静的河流一起,镌刻在我记忆里。我背着两块牌子,级别金牌和无差银牌,慢慢跨过河去天空树那边坐地铁去机场,其间坐在桥下树丛小道边慢慢吃了一个饭团。我好像又回到小时候,放学背着书包晃悠回家,一路踢着路边草丛,希冀有蚂蚱扑出,愉悦单纯,长大后又拥有一次这样的心无挂碍,似曾相识又不太一样,但深知人长大后它就很罕有了。
我试图从这段记忆中提取一些东西安抚刚刚输掉一块金牌的我。我穿过上野熙熙攘攘的人群回到住处,没开手机。馆里的队友和老师已经获知了赛况,银牌大概不算是个很坏的结果,虽然输了不该输的也是意料之外,微信里大家七嘴八舌,安慰祝贺都有。我心烦意乱地把自己泡在浴缸里。旅馆贴心地给我这样的失败者准备了橡皮鸭子,和我泡在一起。
我得以面对我白天不敢面对的问题——明天还有大师组,我还有机会拿金牌。但是,但是如果明天也输掉了怎么办?
大师组比赛同样有七个选手,三轮比赛定名次。IBJJF采用简单粗暴的单败制,二进一,胜者晋,负者淘汰。假如在一个8个人的级别里,我的实力仅次于第一名,但第一轮比赛就遭遇第一名的话,我会在第一轮就遭淘汰,无缘冠亚军,甚至无缘铜牌。
今天的比赛我是银牌,但会不会有其实实力比我强,但在第一轮或第二轮就被冠军刷掉的“第二名”?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或者说这是极有可能的。
如何在这种单败制下获得公平和真正属于自己的名次?答案很简单,拿到金牌。因为在这种赛制下,只有金牌是真正意义上公平的。这种赛制下只有两个名次,金牌,和其他。
我又一次站在东京武道馆,心情沉重。包袱里背负的除了对胜利的渴望之外还有失败的阴影。
我依旧背着包,眼神忧郁而坚决,踌躇满志。兵家说哀兵必胜大概就是如此?我看着准备比赛的选手们在我身边新奇地张望,觉得自己和他们一样又不一样。我已经历过昨天的比赛,觉得自己比别人要酷一点。
酷酷的我酷酷地站上了预检台的体重秤,两眼一坠,吃了一顿味同嚼蜡的早饭之后,我居然又超重了1kg。昨天令人生不如死的脱水降重,又要进行一遍。
周围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有也帮不上忙。我黑着脸轻车熟路穿越人群走到更衣室,脱下衣服走到淋浴间,拧开水龙头。
一个小时后我又一次虚弱地站在了热身区。所幸大师组的选手不如成年组难打——倒不是因为三十岁就是不如二十岁,而是更自信的人大约都去了成人组。我在热身区里看到了上一次在日本比赛的对手,她比我高一个体重级别,我们站在热身区里心不在焉地寒暄了几句。从平时打的羽量级(58.5kg)降到轻羽量级(53.5kg)之后,看和我同一个级别的人会觉得他们很小,仿佛可以被我捏在手里当牙签用——我的视角还停留在比他们重5kg的时候的视角。但其实我的力量损耗得厉害,只是自己不觉得。
第一位对手是华人姐姐,三下两下侧控拿分,进入第二局,依旧是个华人姐姐,有点难,还是拿分获胜。淘汰者从左边出口出赛区,晋级者回到热身区。我流连在热身区和赛区,等待最后一轮的祝福,或者诅咒。
我在热身区等了半天,看到了最后一场比赛的我的对手,那是个娇小可爱的马来西亚姑娘。她刚打完她那一组,和我一样获得了艰难的胜利,看起来疲惫不已,双手酸胀,她的教练和队友正喂她喝水,帮她缓解涨把。穿着属于我的赛垫号码的工作助手走过来,看了看我,开始四下里找我的对手。我坐在一边,看着因涨把而表情痛苦的对手,犹豫了一下,什么都没说。过了五分钟,助手又过来找人了。我站起来,过去拍了拍我的对手,走吧,我们要去比赛了。我用英语对她说。
马来西亚姑娘和我一样是个坚决打上位的选手。我们在上位僵持许久,谁也不愿pull guard,也没能力take down对方,就这样获得了裁判的一个lute(消极);分开重新开始,还是没有任何有效进攻,裁判又给了一个lute,有点恼怒,告诉我们,再给一个lute,双方均判负。这场景似曾相识,我想起半年前海马杯比赛中我和馆友的那次“消极”比赛,心里默默笑起来,马来西亚姑娘眼里闪过一丝惶恐,被我看在眼里,我心里大概知道了胜负。果然,裁判再喊combat重启比赛时,马来西亚姑娘pull guard了。我拿到了我擅长的上位,进入了舒适区,马来西亚姑娘被我过腿了,马来西亚姑娘被我骑乘了,我没有犹豫,深深抓入对侧衣领,手肘向喉咙处切了下去。单手绞在柔术中其实奏效的概率不大,因为有太多counter可以去化解。但,我的前辈说的对,大多数时候,我们这些打野架的白带比的就是谁比谁更不会柔术。马来西亚姑娘惊慌地拍了。我停下往下切的动作,但没有松手,抬头看向裁判,裁判过来看了看,喊了一声,parou!比赛结束。
我也没有想到最后一局是以降服胜的,这是我做梦也不敢想的事情,一个学习柔术不过一年的高龄学习者在一场高规则的比赛中以降服获得最后一轮比赛的胜利,美好得不真实。所有比赛都结束了,我无需再回热身区,从左边出口出赛区。我慢慢走着,突然哭了,我觉得有点丢人,捂着脸一边哭一边走。我听见不远处旁边赛垫旁等待比赛的男生对我喊,嘿,没关系的,只是一场比赛而已。
那可不,只是一场比赛而已。
*赛后,2019年9月17日,作者在上海被授予巴西柔术蓝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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