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南游记——从弥勒到西盟(更新中)
我被窗外传来的喧哗声吵醒了。似乎是有人在打架。杂沓的脚步声。一个男人用云南话高声叫嚷着什么。啤酒瓶掷地的碎裂声。睁开眼,旅馆里仍是一片漆黑。空气冷冽。妹妹在身边,呼吸均匀。恍惚间我还以为自己仍在昆明的合租房里。
弥勒—蒙自—碧色寨
这是2018年1月1日。凌晨。我在弥勒。
前一天,我们去湖泉酒店泡温泉。弥勒是云南的温泉胜地之一。湖泉酒店的温泉都在山上,周围草木环绕,环境很好。这家酒店经营的温泉大小不一,有数十个。最大的一处温泉简直是个小小的湖。有的则只容得下两三个人。遗憾的是时逢元旦,来泡温泉的人非常多,整个温泉场简直成了个集市。没有一处池子是空着的。最大的那处温泉更是“肥肉与白烟齐飞,喊声与波声共响”,构成一幅喧腾的盛世行乐图。很多来泡温泉的大妈还在池子里敷面膜。可能是温泉水特别有助于皮肤保养吧。我想象着淡季的时候,一个人在清寂的山间,一丝不挂地泡在热乎乎熏人欲醉的汤池里,耳边只有鸟鸣,眼前只有淡远的青空,那体验应该比现在好很多。
吃过早餐,妹妹回昆明。接下来的旅途就只有我自己了。下一站是红河哈尼族自治州的首府蒙自。云南高山很多,交通无法跟高铁遍布的东部平原地区比。省内出远门,很多时候翻山越岭的长途客车仍然是唯一选择。弥勒到蒙自,要在个旧经停几分钟。车开进一个灰扑扑的小镇,我望着车窗外挂着“出售土鸡蛋”的低矮的砖瓦房,心想这就是个旧了吗?怎么这么小,这么寒怆?(后来才知道这离个旧市区还很远,个旧市区没这么破)。
在蒙自住的是“滇越铁路驿站”。顾名思义,这是一家以滇越铁路为主题的民宿。狭窄的走廊一律刷成了墨绿色的火车车厢。楼顶有一个花团锦簇的小花园可以晒太阳、喝茶。云南的民宿有时候真是便宜得惊人。这家客栈算得上干净整洁,四人间床位房才40元——也许因为蒙自不算很火的旅游目的地,而且当时又是淡季?我订的四人间就只有我和另外一个来蒙自出差的年轻男孩。他说自己是“樊登读书会”红河州的负责人。他加了我微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不断地向我推介樊登的读书套餐。这家客栈的老板很友善。他是一个非常资深的户外探险爱好者,有自己的俱乐部。在空荡荡的餐厅吃饭时,一位大叔怀抱着把吉他坐在墙边自弹自唱。我原以为他跟我一样是个游客,饭后攀谈时才知道他是这家客栈的厨师。
蒙自的米线是最“正宗”的。云南的标志之一——过桥米线——据说就是源自蒙自。客栈老板向我推荐的是“天源大酒店”的米线。好像只有早餐时段才供应,因为米线就是当地人的早餐,就跟北方早餐吃油条豆浆一样。这家店人果然很多。盛米线的碗比脸盆还大,油滚滚的鸡汤冒着热气。把随米线赠送的云腿片、菌菇、鹌鹑蛋、青菜……从小碟拨到米线盆里,就是所谓的“过桥”了。据说先放什么后放什么也是有讲究的。米线有不同的套餐可以选,最便宜的是15块一份的标准餐。越“高级”的套餐赠送的小碟就越多。理论上米线可以无限次加,但一份已经足以让我吃到撑。后来在昆明王府井的酒店,有机会吃到过仪式感更强、“名厨掌勺”、堪称天价的过桥米线,但迄今最怀念的,还是在蒙自吃过的那一碗。
来到蒙自,不可不去碧色寨。碧色寨是法国人投资、中国劳工修筑的“滇越铁路”上一个重要的节点。冯小刚的电影《芳华》选择在这里取景,让这个并不太为人熟知的小镇又成功诱惑到不少慕名而来的文艺青年——我也是其中之一。无奈的是从蒙自到碧色寨,又得在客车上颠簸两个小时。而且是那种破旧的乡村小巴。去碧色寨的乡道一路都很平坦,不需要翻越任何山岭。车窗外,沿途风景不断变换。披着晨雾的田野、紧紧挨在一起的塑料大棚、远远近近的村舍、扛着锄头走在路边的农民……一切跟北方的农村都那么像。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高中生,正昏昏欲睡地坐在返家的客车上。下一站也许就是我们村口了吧。
作为景点的碧色寨,整个就是一个浸泡在刻意营造出的怀旧色调中的小车站。长长的铁轨上不再有轰隆隆的列车,不再有悠长的汽笛声从远方传来。两排刷成米黄色的屋子静静地立在轨道两侧高高的站台外,沐浴着高原午后炽热的阳光。屋子很高大,或许是当年用以存放货物的仓库。很多游客聚拢在屋檐内一块早已停摆的巨型钟表下拍照。虽然我没看过《芳华》,但也能够猜测出这一定是电影里出现过的那个钟表了。水泥站牌上,黯淡的繁体红色大字写着”碧色寨“。站牌边上放着一条长凳,几位头发斑白、满面皱纹的老人家坐在长凳上说话。不远处的柳树上拴着几头脖颈上缠着红布的毛驴。
我到景区外的村子里去转了转。村子地势很高。空气里洋溢着很浓的猪粪味儿。脚下的路是碎石路。很多房子还是土坯房,看上去岌岌可危。经过一户人家,完全没有围墙。锅碗瓢盆都摞在泥地上。屋墙上靠着锄头、竹靶子等各种农具。我不禁又有点恍惚,仿佛就站在我小时候乡下的院子里。村里有条街道两边种满仙人掌,非常高大,比我个头还高。尖锐的硬刺看着很吓人。云南很多寨子里的人家房前屋后种的都是讨喜的绿植、果树、花卉。这里种的却是仙人掌,让人不解,不过也算是种特色。站在街上,可以遥遥地望见村后耸立的黛色山头。奇怪的是我在村里转来转去,竟没遇到一个人。整个村子仿佛都被抛弃了,安静得诡异。
碧色寨里里外外转了个透,不觉已是暮色苍茫。站在路边等回县城的车,很久很久都没等来。我一度很担心不会再有车了。但终于被我等到一趟,回到客栈,天已经完全黑了。
红河-元阳梯田
我和韩国女孩May一起徒步去老虎嘴梯田看日落。从我住的客栈到老虎嘴大概有10公里左右,客栈的人都是坐包车去。May对客栈的经理说,我要徒步去,有要徒步去的可以告诉我。刚好我也喜欢走路,就约着一起去了。May是典型的韩国女生,圆圆的脸盘,小眼睛,留着朴素的短发,衣着也很朴素。人非常文静。到客栈的头天晚上,我们几个五湖四海凑到一起的人——我、客栈经理(一个中国男生)、澳大利亚女孩Smartha、比利时男孩Nathan和他的父亲、一对以色列姐妹——围着火盆用英语兴高采烈地聊天时,May只是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我们,时不时翻一页手上的书——韩文版的《百年孤独》。我问她是不是所有韩国人都有一个汉文名字,她点点头说是。又问她那么她的汉文名字怎么写。她拿起笔,在纸上很认真地写下“高慧美”三个字。我说,那不如叫你May?她又笑眯眯地点点头。
May的家乡在韩国仁川。她在一家公立护理机构当护士。她说她很喜欢中国,一有机会就飞来中国,去过西安、洛阳、杭州等不少中国城市,还爬过黄山。我说如果是我的话,也许会多去几个国家。而不是一次次地去一个国家。她说,因为中国太大了呀!
我们沿着山里的公路走。山里非常幽静。我们走过藤蔓占据的山崖,我们走过开阔的平地,我们走过一个村庄,大喇叭里发送着遥远年代的歌曲。但整条长长的公路上,只有我们两个行人。有时候能看到远处从茫茫云海中探出头的黝黑山峰。那真的是“云海”,云朵聚拢在一起时,真的有海的气势,那么辽阔那么浩瀚,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无穷无尽地涌来的某种生物,神秘且令人畏惧。我想起汉武帝说自己不愿住温柔乡而愿住白云乡,所谓“白云乡”,不就是此刻牵引着我们视线的那片炫目的荧光吗?
快到老虎嘴梯田时,有当地的两三个大婶儿在路上拦人。据其中一个大婶儿说,到老虎嘴景区的正规门票要100块,她可以从小路引我们进去,只要50元,可以省一半钱。我跟May商量了一下,决定”冒险“一次。大婶儿收了钱,领着我们走下公路,拐入路边的一个村庄,把我们送到一条狭窄的小巷的尽头,对我们说:”喏,前面就是了。“ 果然四周已经是如织的游人。观景台上人最多。立在木架上的观景台很高,记得有三层。围栏边上全被各种长枪短炮占据。不知哪来这么多有钱有闲的人,在工作日从全国各地聚集在云南这个偏僻的小村子?他们都不上班吗?但转念一想,也许别人对我也有同样的疑问也说不定。观景台上不少当地的小孩子,在人群里转来转去,兜售手串、福牌之类的“民族特色手工艺品”——其实一看就是义乌小商品城批发来的。有的脖子上还系着红领巾。有个约莫十来岁的男孩子,举着一个手串对我说:“先生,你女朋友真好看,给她买个手串吧。” 我笑说她只是我朋友。那孩子立刻说:“那给你朋友买个手串吧。“ 我再次笑着拒绝之后。他居然说:”连个手串都不给朋友买,你算什么朋友!”
老虎嘴的梯田据说是元阳梯田里规模最大的,而且最宜于观日落。很多支着三脚架的野生或职业摄影师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守候夕阳。不幸的是我们去的那天刚好是阴沉沉的天气,天空堆满密云。人群中有个大叔说:这要看运气——你得是好人,在这儿才能赶上好天气!周围的人都被他逗笑了。披着青青稻苗的梯田像条巨型的百褶裙,从开阔的谷底一层层向上收缩,到最上面一层,忽然被平原截断了。每一格梯田中都闪烁着亮晶晶的水光。忽然几道阳光从云层中迸射出来,梯田宛如一个冰冷的美女忽然粲然一笑,顿时艳光四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快门声连绵不绝。我去看May,她竟然靠着栏杆,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阳光转瞬即逝,很快暮色四合,梯田被浓雾吞没。失落的人们收拾起器材,纷纷散去。我们也离开了观景台。
我们在景区外的一个路边小摊要了一份烤豆腐和一份烤洋芋,坐在板凳上吃。May有点焦虑,因为天越来越黑,她怕已经没有车回旅馆了。她明天上午还要赶到元阳县城搭去建水的班车,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在这里过夜。我问摊主—一位年轻的少妇——她也说现在没有去往我们旅馆的车了。我提议说我们依然可以像来时那样,走路回去。但May坚决不同意。她比划着手势,用带着浓重韩国腔的英语说:“来的时候,我们是向下走。回去的时候,我们要向上走。不一样的!” 这时摊主说她可以帮我们问问朋友,但也不确定她朋友愿不愿意抹黑送我们,因为山里没路灯,夜开车走山路还是有点危险。
摊主用我听不懂的的方言跟对方大声讲着电话。我们在一旁忐忑地听。我这时才有一点慌了。在这被穷山峻岭所隔绝的偏僻小镇,两个人生地不熟的游客,其中一个还是异国人士,万一真回不去该怎么办?万幸,那个司机答应了。要价100块。从这儿到旅馆其实只有五六公里的样子。但这个时候,只怕他再多加一百我们也会答应的。
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摇摇晃晃地行驶在颠簸的山路上,窗外是漆黑的夜色,北方深秋的浓雾一般。除了路边偶尔被车灯映照出的乱石和野草,四下只有仿佛充盈整个宇宙的黑色。司机走的似乎是另一条路,而不是我和May的来时路。山路转弯很急,但司机车速依然非常快。路沿外几步远也许就是悬崖吧……坐在后排的我提心吊胆。转眼看May,她依然一幅平静如水的表情望着车窗外,不知在想什么。我觉得她简直像个定力超强的菩萨。终于到了旅馆,下了车,两人都送了一口气。这100块车费我们出得心甘情愿。两个人往旅馆走,一抬头,满天璀璨的星斗吓了我一跳。那么亮,那么近,仿佛一抬手就能够得”猎户“腰间的宝剑。小时候在乡下,每晚都抬头看星空。在城里呆久了,早就忘了依然有无数星辰在我们看不到的天空里熠熠闪光。
回到旅馆,旅馆的经理听说我们自己包了辆车回来,大声说:“你们两个简直是疯子!” 然而这个经理自己就是个神人。他个子很高,乱糟糟的头发梳在脑后,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头上永远戴着一顶鸭舌帽,帽檐永远压得很低。据他自己说,他去过挺多国家,但最终还是选择留在这里,跟人合伙开了这家客栈。他很喜欢跟从世界各个角落来到这里的游客聊天。神奇的是,作为经理,他无疑是整间旅馆睡得最晚的人。因为他要等到所有旅客都睡下后,负责锁门、关灯、熄灭碳炉里燃烧的木炭。然而每天早上他又是起得最早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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