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场日记(二)——伪善
“出生重低于0.8kg的小猪会被直接处死”,这句话我听过很多次。尽管我去过很多个猪场,但从来没见过他们是如何处死小猪的。这一次,见了。
赶上大分娩时期进的产房,同时有100头母猪分娩,很多小猪刚生下来只有我手掌那么大,弱弱小小的,很可怜。它们被直接丢到过道里,发出哑哑的哀叫。我盯着它们看,想把它们抱到怀里暖一暖。但我没有那么做。
我问阿姨:“这些不要的小猪能给我养吗?”我知道我养不活,但想试试。这个阿姨脾气不好,一边说“养不活的啦”,一边拿了个麻袋把这些小猪统统丢进去。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表情是对我的嫌弃,嫌弃我少见多怪。一天下来,足足有半麻袋,扎紧,放到小推车上,推到化粪池那边丢掉。路过我身边时,我看到那些小猪在动、听到它们在叫。
我第一次见“处死”弱仔。
产房里一阵阵哀嚎,持续了一上午。我坐在外面,一直等她们操作完才进去。充满了血腥味,和分娩时期差不多,每一窝地板上、保温箱内都沾有血迹。那些被“挨两刀”的小公猪都蔫蔫的,有的还在凄惨地叫着。给公猪去势并不是我第一见,我见过太多次了。只是每次我都有躲起来。
她们在清洗小猪的“蛋蛋”,我问她们要干嘛。阿姨说:“留着晚上炒着吃。”我有点惊讶,这个我第一次见。
下午休息时,她们聊着天,好像聊哪头小猪不好了,肠子都出来了之类。她们的方言有一大半我听不懂,只能抓取一些信息。李姐说:“把那头猪宰了吧,肯定活不了啦。”我心里一咯噔。生产主管闷声说:“宰啥宰,把它丢化粪池去。”我又一咯噔。李姐争辩道:“平常伙食太差啦,好好的猪干嘛丢掉,不如宰了吃。”生产主管没吭声,应该是默认了。
李姐去房间拿刀。我很小声地问范阿姨:“要干嘛呀,为啥要宰小猪。”范阿姨说:“上午阉小猪的时候,有一头没阉好,肠子被拽出来了,她们直接塞进去随便缝了缝,结果没缝好,下午肠子都脱出来好长。”我一阵恶心。
李姐拿着尖尖的水果刀过来,生产主管说:“别在这里搞,去后面搞。”李姐哈哈笑着,叫上另一个人,两人一起去宰那头可怜的小猪了。
傍晚时分,我看到半桶剁好的肉。晚饭时,桌子上多了一大盆肉块块和一大碗小猪“蛋蛋”,我以怕辣为借口,没敢吃。
我不是第一次见给猪阉割,但我还是很难过。
它们只是商品、是造肉机器,我不应该难过。我一遍遍暗示自己。然而于事无补。我开始思考自己适不适合这个行业。我想离开。可是离开了,这些就不存在了吗?看不见就等于没有吗?
这段话并不是我第一次问自己。大一时的实验课——如何用水淹死一只鸡、如何给兔子的心脏扎空气针、如何给兔子的后脑一棍致死、如何用针扎死蟾蜍做“去大脑僵直”,我当了一节课的旁观者和逃避者,想不通这个课程的意义在哪,我一遍遍问自己要不要退学。读研时被老师逼着杀小白鼠,不是为了试验,只是教我们如何用剪刀直接去头处死,我没办法参与,甚至连旁观者都当不了,转身逃离,无论老师在后面如何叫我。那一次我又问了自己要不要退学。
真没想到,工作六年多了,我居然还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不休。
我理解不了,为什么那么多专家、博士、硕士都在研究如何让母猪多生一头?如何让母猪奶水变得更好?如何让母猪断奶后就立即发情,最好一天不要闲着?如何让一年365天都待在限位栏里的母猪不便秘?如何让小猪21天断奶重提高0.5kg?如何让猪提前7天就能达到屠宰体重?为了人类的福祉,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呢?
或者,我到底在做什么呢?
一边因为弱小生命被残害而痛苦,一边又参与其中,靠其谋生。我不穿皮草不购买任何真皮商品,但我天天在吃肉。
我真伪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