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珍爱的少年子尤

决定了去帝都之后，临行前去理发，坐在椅子上，很忐忑地给一个人发了条讯息：“hello，我今晚到北京了，不知道你7号有没有时间呀，我想去子尤之家看看。”

“哇，你明天有安排吗？我正好要带一个姐姐去子尤墓地。”

我顿时感觉心跳漏了一拍。

对话的那头，是子尤最好的朋友杜轩。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能见到子尤了！不是子尤之家，而是子尤墓地，还是跟子尤最好的朋友一起去！我太感谢自己临时作出这个去帝都的决定了！

从2005年知道子尤开始，一晃已经15年了，我总以为有很多机会去北京看他，也早早在地图上标记了“凤凰山陵园”这个地方，可是内心的愿望总要对现实生活作出让步，这些年里我读大学、毕业旅行、去了很多地方工作生活，然后怀孕、生娃带娃……竟一直也没有遇到合适的机会和状态，可以好好地去看望他，这么漫长是我不曾想过的，而这一次的顺畅和顺利更是出乎意料。我就像突然接到中了500万大奖的电话通知一样，懵了一会，握着手机，盯着那几行字，眼泪不自觉地漫了上来，又想想这是在理发店呀，就很快忍住了。我知道我一旦哭起来就完全收不住，而面前这位理发师，只是在一个平常的日子里，接待了一位普通的顾客，我无法解释，无法用十多分钟的时间告诉他，这是一个15年前就开始、到现在还没有结束的故事。

然后就一直在找一个合适的地方，想好好哭一场。但理发回家以后，接着就收拾东西出发，没有机会哭。一直到上了飞机安顿下来，灯光调到最暗的时候，我才开始流泪，想到现在是特殊时期，担心吓到旁边的空姐和其他乘客，给他们造成麻烦，哭一会儿就收住了。

——连哭都不能痛痛快快地哭呀。

杜轩的名字，我真的太熟悉了，在子尤的博客里不知道看过多少回。不能哭呀，我哭起来样子太丑，人生第一次跟子尤最好的朋友见面，一定要等到他看清楚我以后，一定要坚持到子尤的墓碑那里，等子尤好好看清楚我以后才能哭啊。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从望京出发赶往宇宙中心五道口，跟杜轩他们碰面。杜轩穿着一件橙色的外套，在一个警务站门口等我，我没有看过他的照片（即使以前看过也早忘了），但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心里单方面已经对他很熟悉了，虽然是第一次接触，却有点老朋友的感觉。杜轩介绍了副驾的妹子，跟我聊了几句，就上了高速。我看着他的背影，想着这就是子尤最最要好的朋友、跟子尤一起长大的人啊，百感交集，满肚子的话想倾泻而出，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天啊，这可是杜轩啊！杜轩在给我们开车呢！

我忍不住跟杜轩和妹子说了，他俩都笑得不行。妹子在上海，每年都专程从上海飞过来，去墓地看子尤和另一个朋友，然后飞回去。杜轩更是每年要去好多次。对他们来说，去看子尤已经是很寻常的事了。

五十分钟的车程，很快就到了。我们下车，从陵园大门进去，杜轩拿了个小桶，装满了水，还拿了一块抹布。

可惜的是，我头天晚上12点才到住处，第二天早上又直接坐地铁到了五道口，北京的店开得都比较晚，我一路上都没有机会买到一束花，也没有准备别的礼物。这成了此行的一个遗憾，下一次争取将它补上。

妹子特意用手机放起了《秋雨沙沙落》，那是吉祥三宝的小女孩诺尔曼，为子尤的一首诗谱了曲，然后跟子尤两个人合唱的。我当年也听过好多遍，现在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

“秋雨沙沙落，

落在我心上。

昨夜你在做什么？

月色影迷茫。 ”

我叮嘱他们：快走到墓碑的时候，你一定要提前告诉我啊，突然看到的话，我估计一下子接受不了，可能会激动得晕过去。

他俩笑。

没走几步，杜轩就告诉我：马上就到了，看到了吗？

我没想到这么近，有点不敢抬头，但还是忍不住张望。啊，原来就在前面，刚刚是被一棵树挡住了。子尤的墓碑比想象中的要小，平时看柳红阿姨的合影，还有杜轩的吉他合影，总以为是一块很大的墓碑，其实并不大，张开双臂就能抱住。墓碑上自由奔放的“子尤”二字，是子尤的姥姥写的，姥姥也是多才多艺啊。

子尤旁边还有一个墓碑，像翻开的书本，那是一个叫钟放的孩子。他很爱写诗，也很爱子尤，能把子尤的长诗倒背如流。子尤走后第10年，也就是2016年10月，钟放也因为尿毒症走了。父母遵循他的心愿，在征得子尤家人的同意后，把他葬在了子尤旁边，让他俩做个伴。

回来以后我搜了钟放的诗，写得很好。这下子尤不会寂寞了，可以天天跟钟放对诗，没准还会互相嫌烦呢。

妹子原来是钟放的好朋友，也认识子尤。我们三个轮流把子尤的墓碑、墓碑前的座位，刻字石头上的玻璃板，前前后后擦了几遍。杜轩给我们拍了很多照片，不过他说我看着很年轻，一入镜就显老。

杜轩拍的我

1999年9月，子尤转学到北大附小，就是那个时候才认识了杜轩。2006年10月，子尤去世。除去住院的时间，他们总共也就同学/相处了不到6年。他俩是彼此心底非常珍视、非常特别的人。对杜轩来说，子尤既是精神方面的偶像，又是生活中的朋友，还是战友。

杜轩是一个情深义重的人，子尤走了以后，他每年都会去看子尤，也一直在更新子尤的公众号，比自己的公众号还用心，经常写得很长很长。他去英国留学回来，现在已经结婚了，在做一份很有意思的工作。子尤没有经历过的人生，杜轩会代他一一经历。

子尤，你赚大了，你只爱了杜轩7年，杜轩可是已经爱了你21年了。有几个人会记得小学同学的名字呢？甚至小学有哪些同学都早已经忘了，可是30岁的杜轩还记得你，这辈子都会爱你。我相信等到他70岁、白发苍苍的时候，还会颤颤巍巍地来给你擦拭墓碑。也只有这样一个子尤，才值得这样的一个杜轩啊。

真到了墓地，我反倒没有哭。可能是杜轩和妹子在，氛围就像拉家常一样，没有哭的情境。我们坐在墓碑前的座位上，我在心里默默地跟子尤聊天。

我告诉杜轩，我把子尤那张穿着彩色衬衫和牛仔外套的照片洗了出来，大学四年和毕业后一直放在钱包里，一直到我不再用钱包为止。

杜轩问：男朋友不会有意见吗？

我想了一下，很认真地告诉他：男朋友如果不接受，那男朋友可以换掉，照片是不能换的。

反倒是我爸妈有点意见，说我为什么要把一个已逝的陌生人照片随身带着。我知道他们是因为不够了解子尤和我对他的感情，也不去争辩。我又想到邓皓的那句话：“这个世界上，一如我一样，有多少人以超越爱自己的爱人，兄弟姐妹，儿女的情愫爱着子尤——因为子尤只有一个。他帮助我们懂得爱，感动，生活，快乐。”

也许有很多人都不能理解，我为什么把一个生活中未曾谋面的人安放在内心如此重要的位置，是不是有些病态？还有人把这种纪念跟追星联系在一起，以为我是“X圈女孩”。其实，我当然知道世界上有许多比他更优秀的人，只是，初次知道子尤的那个年龄，刚好是我最青春迷茫的时候，也是开始对全世界伸出触角的时候，子尤的生活态度、生命理念和他的文字，刚好成为了对我内心撞击最大的一颗星，也自然成为了我的小宇宙中最光华灿烂的那颗。青春短暂易逝，青春时代的记忆却是不可磨灭的。

天空干净，阳光清澈，墓园里没有一丝风。我们在子尤墓碑前的座位上坐了一会儿，聊了一会儿，就准备走了。我跟子尤的墓碑和旁边的柿子树合了影。

回去我又看了一些鲁豫有约采访他的片段，子尤侃侃而谈，动作舒展，神情自然，他是一个多么坦荡、多么落落大方的孩子呀。他喜欢男孩儿，更喜欢女孩儿，他对女孩儿的感情，有些像贾宝玉，每一个都喜爱，每一个都怜惜，发自内心地赞美，真心实意地伤感。

我看到杜轩，就像看到子尤一样。离开的时候，很想拥抱他一下，但是这样就要让他下车，感觉刻意了些，最终没有抱成，就在车窗外道了别。那一刻，真羡慕在北京的人啊，可以离子尤那么近，随时可以去看他。

翻子尤的博客，看大家写给子尤的文章，意外地看到了吴琦写给子尤的《我以为你是生命的奇迹——说给子尤的话》，就是《把自己作为方法》里那个跟项飙对谈的主持人吴琦，那时候他还是北大新闻传播学院的学生。

原来，吴琦也曾经被子尤深深打动过，他现在一定也还记得子尤。每一个被子尤打动过的人，是不可能轻易忘怀的。子尤对每个人的意义都不一样，每个人的内心都有一个自己的子尤。

子尤也盛赞了吴琦的文章，他要是知道吴琦现在这么厉害，文章越写越好了，一定会很开心吧。

如今，我能够用更成熟、更理性的视角来看待子尤。子尤不是一个神话，也不是一个完美的孩子。他数学很差，不擅长运动，生活方面很傻，经常由于过分专注而忘事……子尤的纯粹和美好，也不是他一个人独创的，他有非常优越的家庭教育环境，子尤的姥姥姥爷是老知识分子，柳红阿姨的尊重、理解和“纵容”，子尤的同学们爱戴他，子尤的小学老师们尤其是班主任对他的欣赏和“偏袒”……可以说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子尤已经不属于他自己了，大家在人群中发现了一块珍宝，然后小心翼翼地、不约而同地守护着它，就像守护我们内心最宝贵的、尚未崩塌的地方。这一切共同成就了一个我们爱着的子尤。

这更让我体会到人世间的珍贵，子尤是独一无二的，他身上的光芒格外灿烂。在姥姥的记述中，他从来都先照顾别人的感受，不跟人起冲突，从不计较别人的不好，穿刺和手术从来没喊过疼，从来不流露消极悲观的情绪。

在子尤彻底的纯粹和真诚面前，每一个人都会褪下所有的铠甲和面具，用内心最赤诚的部分来面对他。

在以往的人生中，我知道和遇到过许多这样的人，比如“伯爵在城堡”的程浩，人人网的陆遥遥…但是，任何一个人对我的影响，都没有子尤这么深刻，这么长久。我从小到大没有任何偶像，在子尤之前和之后，也从来没有为一个人流过这么多的泪，不是出于悲伤，而是出于感动。我以为，子尤对生命的豁达与乐观，并不是年少轻狂的矫饰和伪装，而是由他自己的生命体验领悟到的、发自内心的认识。我也很早学会了坦然面对死亡，不把死当作禁忌，接受了它是一个自然而然的生命进程。人生的欢乐与痛苦其实是能量守恒的，并不会因为活得更长就收获更多的快乐，反之，活得越长会有越多的痛苦，但用来排遣痛苦的方法也会增多。因此，生命的价值不应该以时间的长短来衡量。我现在在做的一件事，帮助重症孩子实现愿望，其中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子尤的启发和影响。

子尤，你走的时候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个故事会怎么收场呢？”

我想告诉你，你的故事已经不再是你的故事，而是大家共同书写的故事了，每一个知道你的人、怀念着你的人，都在继续书写它，丰富它的情节，许多人都因为你而串联起来，看到这些故事的人也在继续扩充。起码对于我来说，我人生大部分故事都与你有关（即使无关我也可能会强行碰瓷哦）。

这个故事永远都不会收场。

柳红阿姨是子尤美好生命的一部分延续，杜轩和其他人是子尤美好生命的一部分延续，而我也可以骄傲地说，我也是子尤美好生命的一小部分延续。子尤求真求善求美的精神，子尤的热诚、乐观、纯粹、深情，将永远贯注在我的人生之中。

（特别特别感谢拉我进子尤亲友群的朋友”豪迈的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