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居注(十四b)

十一月六日:
大寒。英文散文。作筆記。改考卷。與陸坤一長談[1]。閱 Calverton: Newer Spirit,一無可取。兩得季書,即復。
十一月七日:
英作文。得大人書,知以病不能來,即復。作筆記。閱 Jessamy Bride, Varsity Types,畢之。評點蘇詩一卷。
十一月八日:
得季書,即復。詩學、英文散文。作筆記。閱雜書。憤懣不釋,吾其將狂矣!
十一月九日:
得季書、覲虞書、企康書、沈從文書,皆復[2]。作書復季同。晚,鍾韓來。圈點蘇詩。
十一月十日:
詩、英文散文。粵人開聯歡會,折柬相邀,不往。閱雜書。看法文。看《文苑滑稽談》,畢之。
十一月十一日:
得季書,即復。得李高潔書[3]。作筆記。圈識蘇詩及《小謨觴館詩》。張、周少師招飲,不往[4]。始學德文。閱 Asel。閱 Pastures of Wonder,畢之。購衣料并呢浴衣一身。閱雜書。
思作一文論醜惡之可愛,又一文論距離與美。【《浮生六記》中吃臭腐乳,又情人眼裏出西施。《幽夢影》云:“有醜而可觀者,有雖不醜而不足觀者;文有不通而可愛者,有雖通而極可厭者。”又云:“凡聲皆宜遠聽,惟聽琴則遠近皆宜。”龐天池曰:“凡色皆宜近看,惟山色遠近皆宜。”】
公超師前問予“神均”,予謂“神均”非 suggestion 之謂,suggestion 非求不能得其意,“神均”求則并“神均”而失之矣[5]。
風月清美,欲出無侶。對影孤坐,不可為懷。
十一月十二日:
閱雜書。圈點蘇詩。姚舜欽來長談[6]。顧家銓來談,清華同學也[7]。赴上海看電影。歸閱法文、德文。
十一月十三日:
閱法文、德文。閱 Confessions of My Dead Life, Victorian Age in Literature,均畢。得季書,為之失歡,真失計也,即復。終日鬱鬱。閱《小謨觴館詩集》。
十一月二十二日:
病癒,自家返校。得賓四、從文、曾以燦、丸善書[8],得季四書,均即復。以《國風》及《文藝副刊》分贈[9]。作一短文,駁一妄人[10]。為大人作書與汪星源[11]。
十一月二十三日:
得李高潔書,即復。作書致璧恒書店[12]。得季書,即復。式圭以《瓶水齋詩集》見贈,有詩話者,大喜。改文。閱 Waley: 170 Chinese Poems,其引言中有一節,與余舊作《論舊詩》文立論頗不謀而合[13]。一則以喜,一則以怒。然余文較剴透也。閱 Sullivan: Aspects of Science 畢。讀法文、德文。王世勛妹來[14]。學生來。作筆記。圈蘇詩一卷。閱 France: Life & Letters, St. Adcock: The Glory that was Grub Street。思一字不得,怏怏久之,須待其自來耳。作書上母親。答張其昀。清三大詩人之後皆不昌:宋荔裳幼女祝髮中山為尼,名道啟;王漁洋孫為新城縣皂隸,南昌尚鎔賦詩哀之,有云:“名盛久如明七子,孫微今似魯三桓”;翁覃谿曾孫女溷迹市中,貧無以度,葉潤臣引為己女,擇名門子嫁之。【覃谿孫不肖事,亦詳見《緣督廬日記鈔‧五》五十九頁以下,又《安般簃詩》辛集《蕭寺又一首傷黃再同》自注。《復初齋文‧書查初白中山尼詩後》力駁其誣。不知有人能昭雪覃谿身後一大憾否?】豈高明鬼瞰,盛極則難為繼耶?然隨園窮奢極慾,而有通有遲,一以詞,一以畫,幹父之蠱,補其闕如。更有翔甫為之孫,紫卿為之孫女(見《聽秋聲館詞話》),絕無西華葛帔之恨。天道誠難知哉!《三風十愆記》中記飲食,可仿《隨園食單》[15]。《方氏五種》詳言纏足之美,人知者尟。學書。
十一月二十四日:
詩、英文散文。閱 Choice of Books ,畢之。閱法文、德文,作筆記。挺生開除一學生,學生來哭求,見之慘然,心疚者久之。為大人作書與汪星源。作書與季。學書。
十一月二十五日:
晴暖。作筆記。學生來。得季書,即復。得李高潔長書,求為作序。讀法文。閱 Gosse: Selected Essays, Adcock: The Glory that was Grub Street, France: On Life & Letters。堯坤來談,借去丸善書目一冊[16]。Trench: Study of Words, Street: Ghosts of Piccadilly, Selections from Schopenhauer, Wolfe: Notes on English Verse Satire, Brownell: Victorian Prose Masters[17]。盛企康處有 Common Reader, Etudes et Figures, University Addresses。潤圃處有 Decameron[18]。
十一月二十六日:
改定《文學史緒論》,學無止境,於此益信[19]。作書致張曉峯。閱法文。錄《青鶴》所載《瓶水齋論詩絕句》畢,作一跋,極精博。翻書為李高潔尋一事。與學生談。閱 On Life & Letters 第一輯畢。圈《小謨觴館詩》。風和月好,似初春佳日,無人可共,獨享為愧耳。
十一月二十七日:
作長書復李高潔。得季書,即復。得覲虞書,滑稽奇文也,即復。英文散文。圈注蘇詩三卷、《小謨觴館詩》二卷。閱 Sichel: Renaissance,畢之。
章實齋《丙辰劄記》謂《三國演義》出《水滸》後,以孔明當吳用,以翼德當李逵,大有卓識。
實齋切齒隨園,言之不足,故申言之。其見《文史通義》及《文集》中者無論矣,《丙辰劄記》有引譚友夏言論“山人”一條、引方孟式言論“閨秀”一條、引朱楚生言論“閨秀”一條,又“無恥妄人”一條,皆為隨園發。《外集》二中《上石君先生書》則復論古文十弊也。《外集》二中《又與朱少白》所謂“淮揚間人”云云,當指容甫,斥之為“妄人”,又言“此人才華,傾倒一世士矣。能窺其微而知其不足畏者,前有邵先生,近有沈楓墀耳。僕必灼見其謬而始知,甚愧見晚于二君也”云云。“邵先生”即二雲,亦資談助。【《閱書隨劄》中又有“汪中恬不知恥”一條,謂其《李惇銘》也。】
實齋於昌黎,極推其文,而惜其不知史、不作史。《外集》二中《與孫淵如書》、《補遺‧上朱大司馬論文》、《信摭》中引全謝山述黃梨洲論文一節,其《外集‧詩集》中《韓夫子祠堂》所謂“士沿六代多靡氣,文入三唐缺史才”是也。
又《外集》二十八《丁巳歲暮書懷投贈賓谷轉運因以誌別》七言長古一首,宜編入二十九《詩》中。
《補遺》中《又與朱少白書》以肴饌比各家文,罕譬而喻,大似《隨園食單》中語。《丙辰日札》有論人陰剿其說一條,謂《文史通義》“多警策動人,清言隽辨,間涉詼諧嘲笑,江湖游客藉為談鋒”云云,以之移評《隨園詩話》,亦恰合也。
《手抄瓶水齋論詩絕句書後》錄自《青鶴雜誌》載梵麓山人汝玉據原稾寫副本:
向在《畿輔叢書》中覩鐵雲詩集而好之。顧怪英雄欺人,多蹇躓不成語。至於後世琴志、天琴老手頹唐有類十八扯之作,皆舒若王仲瞿階之厲也。又於《說庫》中覩所為《乾嘉詩台點將錄》,喜其罕譬而喻,真能說詩解頤者。移此才作詩話,開徑如鑿山,下語如樹石,當有可觀,而以不獲見為恨。得邊氏重刊本《瓶水齋集》,尾有《詩話》一卷。閱之,則非吾意中之鐵雲詩話也,怏怏不樂。因憶《古紅楳閣遺集》中《觀乾嘉詩台點將錄墨本題詩》第二首自注云:“《論詩絕句二十八首》集內未刻。”斯文未喪,猶冀旦暮遇之,固不料其皮相耳食,游談淺識,至於此極也。不盡談藝,傍及人倫,則與《石洲詩話》所譏漁洋《論詩絕句》同病。就詩而論,亦非合作,如《施愚山》云:“合住青山小謝城”,《吳天章按當作“蓮洋”,他人皆稱號,此處不當獨稱字》云:“叉手南華悔未曾”,《吳修齡》云:“一夕圍罏太等閒”,《楊西涯》云:“鯨魚翡翠兩相尋。”趁均歇後,均屬不詞。予於諸家,別有品題,不煩舉似。而舒氏詩中有誤謬數事,急宜改正:漁洋寄漫堂詩(錄于盧雅雨《山左詩鈔》,不見漁洋集中),相傳為貽山發,非盡感舊[20]。第三句為“誰識朱顏兩年少”,引作“昔日朱顏兩年少”《詩話》中作“當日”,亦未確。王、宋齊名,宋本謂宋琬荔裳。及漫堂撫吳,門下漸甚,阮亭寄詩乃有“王揚州”、“宋黃州”之語,王睪曾所謂“十子詩篇輦下稱,何緣王宋得齊名?荔裳已沒漁洋老,暫許中丞領俊英”也。秋谷詆諆漁洋,遠在求撰《觀海集序》之前。讀《閑齋集》中《送馮大木》及《七夕飲松亭舍人》、《還山集》中《詠東方朔》諸詩,便知積嫌已深,求《序》不允,痕迹遂更顯耳。舒氏“欲乞三都序轉難”云云(《詩集》卷五《車中讀秋谷詩》二律亦云:“正序無由乞”),尚沿《四庫提要》之說。竹垞《近來》第二首本事,亦見郭柏蒼《竹間十日談》[21]。予曾覩魏氏書,名《皇清百家詩選》,不名《詩持》,雖頗以六義為巫祝,四聲為羔雁,而選及申鳬盟,亦非盡顯宦也。《絕句》中,《迦陵》、《漁洋》、《漫堂》三首議論已見《詩話》。舒氏三子跋《詩話》云:“壯年之筆。四十以後,不復為此。”與《絕句‧自序》論《藝苑巵言》之所謂“年未三十,雌黃月旦,不識于後日如何”云云,若合符節,當是同時作也。宗月鋤比次古今論詩絕句為一集[22],予苦其體例不純,重為刪訂,復增補二十餘家。舒氏此作,固可過而存之。舒氏尚有論詩書一首,載《冷廬雜識》中。
十一月二十八日:
天容慘淡,有雪意。聞季言,北方已再下雪矣。一白粲粲,遂無復錢生屐印。東坡詩云:“人生到處知何似?有似飛鴻踏雪泥;泥上偶然留足迹,鴻飛那復識東西”,尚非究竟義。鴻逝雪化,政復同此無常耳。
作筆記。為大人題帖贈人,誤書其名,急足遣人赴滬購得,易之。英作文。繙看舊日記。人生兒女情痴,亦不過此一遭耳。憶 Murger 所云:“La jeunesse n’a qu’un temps”,為之惘惘。閱 Gosse: Selected Essays, Phelan: Feeling[23], René Lalou, Contemporary French Literature,乃知 Rostand, La Forque, Coppée 皆三等人物耳。圈識《小謨觴館詩集》。學書。
十一月二十九日:
詩、英文散文。得張曉峯復。得羅志希快函,即復。閱 Gosse: Selected Essays,畢之。中宵夢醒,此心如急電奇光,表裏洞明。一剎那間,又萬念交集,輒喚奈何。學書。作書致丸善。
[1] 陸坤一(1903-1934),江蘇無錫人。1926 年畢業於清華大學,1929 年耶魯大學歷史學學士,1931年哈佛大學歷史學碩士,後又獲經濟學碩士學位。時任光華大學歷史系教授。
[2] 曹覲虞(1911-1990),江蘇吳縣人,錢鍾書清華大學室友,時就讀於清華大學經濟學系。沈從文其時方接掌《大公報‧文藝副刊》筆政。
[3] 李高潔(Cyril Drummond Le Gros Clark,1894-1945),英國倫敦國王學院(King’s College)出身,1914 年從軍,退役後重回亞洲,出任英國殖民地官員,負責處理中國相關事務。1931 年出版其所譯註,並配有其夫人木版插畫之《蘇東坡作品選》(Selections from the Works of Su Tung-p’o, London: Jonathan Cape),錢鍾書曾有書評(《清華周刊》三十六卷十一期,1932 年 1 月 16 日)。此書於 1935 年修訂再版,改題《蘇東坡賦》(The Prose-Poetry of Su Tung-p’o, Shanghai: Kelly and Walsh; London: Kegan Paul),錢鍾書為作一《序》(“Su Tung-Po’s Literary Background and His Prose-Poetry”,1934 年 6 月 1 《學文月刊》第一卷第二期,署名Ch’ien Chung-shu)。1993 年,錢鍾書致書陸灝云:“Le Gros Clark 乃當時 Sarawark Borneo(文來?)的 Governor(英國殖民高級官)〔實為沙撈越(Sarawak)輔政司(Chief Secretary)〕,由其友德國人(清華教授)先請我介紹,又審看譯文,為再版作序。其夫人才貌雙全,我們在英時,他們回國述職,特請我們在牛津大飯店晚飯。其弟為牛津生理學教授,亦請我們吃飯。以後又通過幾次信。我們到法國後遂失去聯繫,想其夫婦皆已逝世。‘李高潔’乃其自用漢名。”
[4] 張振鏞(1894- ?,貞用、枕蓉)、周澂(1893- ?,哲肫)皆錢基博江蘇省立第三師範學校門生,亦皆為錢鍾書無錫東林高等小學之國文教師。彼時張振鏞執教光華附中,周澂執教光華大學國文系,後皆追隨錢基博轉任國立師範學院教師。 張振鏞《寧靜室詩存》有錢鍾書題詞並詩云:“諫果釅茶味同參,每從荼苦轉薺甘。不求人愛詩方妙,但有間尋險可探。雨夜忽然華月吐,霜晨奇絕好花酣。清真穠麗原非二,衣缽難承祗益慚。”
[5]“韵”字多書作“均”。
[6] 姚璋(1902-1970),字舜欽,江蘇武進人。1924 年上海聖約翰大學畢業。1927 年上海光華大學文學院教育系畢業,時任教於光華大學哲學系。曾任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教授、歷史系主任。
[7] 顧家銓(1910- ?),江蘇吳縣人。1932 年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畢業,時任教於蘇州振華女中。
[8] 曾以燦(1911- ?),福建閩侯人。1933 年清華大學外國語文系畢業,為錢鍾書清華同學。
[9] 1933 年 11 月 4 日《大公報‧文藝副刊》刊中書君《論俗氣》一文。
[10] 范旭侖先生謂:“即《闕題》,署中書君,六百字,刊於 1933 年 11 月 25 日《光華大學半月刊》第二卷第四期,評包玉珂所作《讀道德定律的存在問題書後》。”
[11] 汪星源為錢基博親家。
[12] 上海德商璧恒圖書公司。
[13] 當即 “On ‘Old’ Chinese Poetry”一文,載 1933 年 12 月 14 日《中國評論週報》(The China Critic, Vol. VI, No. 50),署名 Chien Chung-Shu(錢鍾書)。所謂“不謀而合”處,乃指“中國缺少情詩”(朱自清《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導言》引語),亦缺哲學詩。
[14] 不詳待考。
[15]“隨園食單”原作“隨園十單”。
[16] 陸堯坤為錢鍾書輔仁中學同學。
[17]“Notes on English Verse Satire”原作“Notes on English Satire”。
[18] 陸潤圃,江蘇無錫人,畢業於桃塢中學、聖約翰大學,時任教於江蘇省立無錫師範學校。其他不詳。
[19]《中國文學小史序論補遺》刊於《國風》半月刊第三卷第十一期(1933 年 12 月 1 日)。
[20]《歎老口號寄宋牧仲巡撫》:“尚書北闕霜侵鬢,開府江南雪滿頭。誰識朱顏兩年少,王揚州與宋黃州。”
[21]“近來論詩専序爵,不及歸田七品官。直待書坊有陳起,江湖諸集庶齊刋。”
[22] 宗廷輔《古今論詩絕句》。
[23] G.B. Phelan, Feeling Experience and Its Modalities: An Experimental Study (London and Louvain, 1925)?
博客: http://blog.sina.com.cn/u/1587015434 https://tghgsw.blogsp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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