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人姑娘罗久措
遇见罗久措的那天,天色将晚,璨烂的夕阳映照高原大地,景色迷离,让人恍惚。罗久措搀扶着一位老妇人,缓缓悠悠的走在金灿灿的泥土上,投下两只长长的倒影。我顿生一种大海飘零中遇到稻草的紧张兴奋,如果这天还没有遇见罗久措,我不知道我在藏区的田野研究该如何继续。
罗久措所在的村子叫阿细村,是青藏高原东部一个农牧交错中间地带的乡村,村子里靠近东部的是农区,有茂密的原始森林,和无数说不上名字的高山湖泊溪流,美丽的让人想哭。阿细村是个纯牧业村落,没有定居之前是个纯游牧的部落,家家户户畜养牦牛和藏绵羊,牦牛主要是犏牛。
村子背山向阳,在318国道的旁边,山是村子的神山,站在山上能看见广袤无垠的草原,夏天像绿色的丝绸盖在大地,秋天像金黄的麦田,冬天则是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阿细的藏民祖祖辈辈就生活在这片草原,逐水草而生,四季轮转。
为了选好田野点,我已经在藏地奔跑数日,去了数个藏族村落,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落脚点。人类学的训练要求与被研究对象之间处在一个共同的生活实践空间,以此去感受和体验被研究对象的文化和理性实践。人类学的研究者像大航海时代的冒险者一样,凭着对他者文化的关切去到一个个陌生的文化世界。研究的主题形形色色,道德、宇宙观、信仰、关系......但总体来说,还是研究人和社会。
罗久措最终成为了收留我的第一个藏族朋友,顺理成章,我的田野点自然而言的落在了阿细村。说服罗久措的过程短的让人难以回忆,罗久措看到陌生的外人,眼神里也顿生出胆怯、好奇和疑惑。罗久措,是我见过的藏族小姑娘里长得最好看的一位,她身旁的老妇人也是我看过的藏族老人里,眼神里填满了悲悯和宽容的一位。
老妇人是罗久措的奶奶,藏语里罗久措称呼奶奶叫“mage”(妈给),我跟着罗久措也叫妈给,至今我都不知道妈给的藏名。遇见罗久措那天,她在陪着奶奶绕着村子转经。那一年,罗久措刚刚结束了藏区的高考,考上了藏区的一所师范类的专科学校,对于一个藏族姑娘来说,这意味着她以后将回到自己的家乡,成为一名义务教育阶段的老师。
罗久措,措在藏语的语境里指的是仙女湖,罗久措寓意着富贵永久如湖。藏地的人民与藏传佛教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每个藏族孩子名字,都来自于当地活佛的慷慨赐予。罗久措长着一双如海子一般的大眼睛,眼睛上挂着弯弯月牙般浓厚眉毛,鼻梁挺拔,脸颊上因为长期在高原放牧而存留的高原红,微微的皲裂,像个刚刚皱巴的红苹果,笑起来整个人干净的像仙湖的水,干净清澈。
和藏族的所有女孩儿们一样,罗久措从小就和父母、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爷爷是一个老解放军,年轻响应时代的号召加入解放军参加了川西北和甘南的剿匪工作,退伍后回到自己的藏族部落,继续做一个牧民。罗久措有四个叔叔,父亲是老大,二叔和她的父亲一起承担了家里的草场,两家紧挨着一起在草原上放牧,冬天的定居房也是紧挨在一起,院子里修了两座干净低矮的平房。三叔在小时候就进入了寺庙,是萨迦派的僧侣。藏区的孩子,每个家里总有一个儿子进入藏传佛教的体系,接受藏传佛教的知识性,成为受人敬仰的ake(藏语僧侣的意思)。
罗久措还有个小叔,小叔本来可能会成为这个家里最出色的孩子。小叔是村子里少有的几个考进了成都重点大学的藏族学生,一次放暑假小叔在远牧点的草场上放牛,遭遇雷电,不小心被雷电劈中,倒在了草地上。籍此,我从来都未尝试询问这个小叔的名字,每次提起来,奶奶的眼神里就噙满了泪水,多说一句,泪水就能如瀑般倾泻。
罗久措是个孝顺的姑娘,身上有石头一般坚毅的性格。每年暑假,罗久措都会在夏季的远牧点上和妈妈一起承担每日的挤奶、滤奶、做奶干、煮饭、打水等繁重工作。在藏族社会,男女的劳动分工不是基于劳动量的大小,而是基于文化的内外划分。放牛都是男人干的事情,家里的一切事情则都是女人干的事情,包括捡牛粪、垒牛粪、挑水等。尤其是挑水,每个家里的草场上面都打了一口窄口的井,用白色的塑料布盖上,每天早上或晚上要去井里取水食用。罗久措和妈妈一起,在每个夏天的暑假里,忙碌在绿毯一般的草地上。
在薄雾笼罩的清晨,能看到草原上星星点点的低矮平房,每个平房与平房之间短的相距2~3公里,远的则相距7~8公里。在牛粪的白色烟雾和松柏的焚香中,唤醒草原的清晨。
再次见到罗久措是在她的大学里,学校都是藏族及附近羌族等少数民族的学生。见到罗久措的那天晚上,她在跳着锅庄。我带着几个藏族、羌族朋友一起去学校见她,偏僻的学校门口流经一条清澈响亮的河,河水潺潺,没有一丝喧嚣,也找不到任何可供宵夜的地方。我们一行沿着学校转了一圈又一圈,那真是一个安静、美丽又祥和的校园,与世隔绝。第二天是周六,我约着罗久措和她的室友们一起骑行,我们骑行了数十公里,沿着蜿蜒的山路往上,最终抵达了一处清喜的山谷。我已经忘了山谷的样子,只记得有一条异常干净透亮的河流,河岸上铺满了鹅卵石,河水冰冷刺骨,是刚化的雪水。分别的时候,我们自拍了一张合影,合影里罗久措的两坨高原红,像在脸上盛开的格桑花。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罗久措,从那儿以后我们再未谋面。中间间或在网络上相互问候,我知道她毕业了回到了当地,在县城里成为了一名老师,和我预想的一样。
有一天清晨,罗久措突然微信问我:“我想去美国”。“为什么”,我反问。“就是想去美国看看,现在在办签证,签证下来就去美国了”。我很诧异,一个从小在藏地生活的姑娘,如何对美国产生了巨大的吸引。但最后的结果,罗久措没有去成美国,没有去成的原因罗久措表达的语焉不详。
前几日,再次听到罗久措的消息,是她发过来的结婚请柬,用了时下最流行的婚礼纪做的H5动画婚礼邀请函。H5里她穿着藏式婚服和瘦弱的丈夫一起,牵着一个可爱的女儿。听说丈夫也是学校的老师,人看着很老实,眼神温和,面容沉静。我高兴坏了,像是自己的亲妹妹出嫁,尤其是看见罗久措的女儿,眼泪要抑制不住的出来。
不过,眼泪最终还是抑制不住的涌了出来,从听到罗久错说爷爷去年冬天走了。那个每天早上8点准时在经堂里磕长头的老人,宽厚的身躯,带着一副圆形老花镜,每天都在虔诚转动手里的经筒,从不歇息,日日如此。
爷爷最终还是在和艰难的环境对抗中,将灵魂和肉体都交给了藏地、交给了草原,和所有藏人的命运一样。
现在罗久措和我依旧保持了不太频繁的联系,在每年的藏历新年或者汉族春节时,都会收到罗久措发来的全家福,有在远牧点上的合影,有在定居点的合影,合影里已经没有爷爷的身影,叔叔家里的几个小男孩儿已经长成了大人模样,穿着鲜红的喇嘛袍。奶奶依旧还是面容安静端祥,脸像安静的大地,身体却越来越佝偻。
我在二十啷当岁的时候,感恩我与藏地和藏人的缘分,这些人像是生命中的甘泉,总在某些人性干涸的时刻给予我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