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斓地心

最近,Heidi Gustafson一直待在山里。幽静的山谷仿佛避开了尘世的痕迹,土地中存在的矿物石昭示了时间和空间之深远,涤荡了千年来不同人类文化层的痕迹。她的工作是和石头打交道。
有时,她待在自己位于华盛顿西北部的赭石工作室里静修,里面摆满了由她自己和朋友们从世界各地收集而来的成千上万的石头。“每一块石头都期待着被了解。在身体和想象的感知上我都保持极度专注,对纷至沓来的感觉持极度开放的态度。”她或者是仅仅握持赭石,或者是把它们研磨成粉末,把它与粘合剂混合,做记号,测试它的质地、色调、感觉、能量和记忆。不间断地,她把赭石带到地理科学实验室做更深一步的元素分析,或者是深度阅读成千上万关于颜料的论文。“我正在学习如何作为导师和祖传的守护者,维护记忆、想象、生物繁衍的过程等等。”
有时,她会待在田野现场,在土地间踱步,学习感受和与充满了能量场的地方连通起来,正是这些地方包含了赭石的精神和智慧。“通常而言,我选择去往的地方也选择了我。我是被托梦或者应邀而来。”
七年前开始从事赭石采集和研究同样来自于梦境的召唤。某一天,她在梦中去到一个此前从未去过的地方,在那里发现了一块极其美丽的红色岩石, “我觉得这可能是冥冥之中指引我去寻找这枚岩石”。从奥克兰的采石场到更远周边的采石场,从幽静小路到热闹街道的矿石商店,Heidi 最终在一家超市的停车场找到了这枚与梦境相似的红色岩石,“当我走在通往停车场的道路时,我觉得就好像走在梦境中那条小径一样。” 从此她义无反顾投入了采石之旅。2016年,她搬到位于华盛顿喀斯喀特山脚下,那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扎根于自己的原初之地,纵身跃入一沙一粒背后远古的绵延。

赭石是一种富含铁和氧的矿物质,根据其元素结构,这些矿物质会留下不同的色彩印记。它们可以被用于建筑、布料、计算机、交通设施、医疗、宗教仪式、生物、地理、土地科学、化学、矿物学等领域。这些亘古存在的基本元素为这个世界运行着的管道充盈能量和想象,正如一粒砂砾中贮存着整个生机勃勃的宇宙。
对于赭石的加工方法可以追溯到人类文明之初。超过30万年以来,赭石的加工方法基本没有改变。Heidi遵从古老的方法,把赭石磨成粉末,把它与其他介质或者粘合剂混合在一起,以便创造出新的材料。例如,赭石和脂肪的混合就制成了唇膏。在新疆青铜时代的小河墓地,人们发现,红色赭石和奶牛心的脂肪混合在一起被制作成化妆品;而在撒哈拉沙漠,人们按照几乎同样的处方制作防晒霜。
如果想制造颜料,可以把赭石和植物油或者植物汁液混合在一起,各种内服药物就是按照这个处方制作的。到现代,赭石,也就是被磨成粉末的铁氧化物有了新的使用方法。比如,如果用高科技把铁氧化物粉碎成非常细而均匀的微粒,你就得到铁氧化物纳米,它们可以用来形成大脑的磁图像,或者在脑血管障壁中传送药物。“核心而言,赭石的加工方式无非是把它磨成粉,和液体相混合。”
2017年,Heidi采集的赭石已颇具规模,她正式决定建立一座天然颜料档案馆。如今这座档案馆已收集超过500种颜料样品,陈列在展柜上的小瓶子中呈现着暖黄色、深棕色、绛红色、薰衣草紫、海军蓝、甚至是被命名为Snot green的鼻涕绿,斑斓的色彩如同一组喧嚣的协奏,在实用功效之外,带来灵感的艺术表达。
“据我所知,这是是一种与人类、地球连结的方式,它是一种创造性的精神力量和承自祖先的记忆。铁和氧作为赭石内部的主要元素教导我们它与其他元素的关系。”Heidi说。例如,从科学角度而言,氧是一种吸收重金属毒素的绝佳元素。

而Heidi同样思考的是颜料对于我们人类的其他作用,比如颜料如何参与美容和设计,我们体验绘画或者进入一座赭石油漆的古老庙宇的时候,我们的身体如何被激活和成长。颜料细微的一抹亮色蕴藏着近乎玄幻的精神力量。
为了丰富研究,Heidi在个人网站上长期征集来自世界各地的捐赠和合作,五颜六色的岩石带来了各个异域角落历史文化的篇章。Heidi最心仪的一次合作是与一位佛教研究者兼藏文翻译家。他是她极为亲密的朋友,今年离世。他曾经教授她如何向大地和神圣的处所敬献。他们曾经共同阅读一篇文章,它叙述了如何敬献神山和居住在那里的生灵。文中有一个藏文“ökur”,也即是英文中的“”ochre”,赭石的意思。除此之外,在藏文中,它还有“虹光身”的一部分的含义,她感到深受触动。虹光身在藏族传统中意味着死亡时候人在冥想中传达一种开悟的状态。“当我握住赭石,我也常常感到自己正握着在超越死亡的冥想中高度觉悟的生命。所以,这件轶事所牵涉到的不同文化、语言之间的交错以及诸如死亡、彩虹、身体和觉悟的意象令我难忘。”
她也喜欢和科学家一同工作,最难忘的是与台湾成功大学的一位博士研究员合作。他创建了一个可以重复利用工业汽车废水和蓝铁矿提取物(蓝色铁磷酸盐赭石)的系统。蓝铁矿是在艺术和科学团体中都颇受欢迎却易被遗忘的一种矿物质。他给我寄了一些从废水中提取的小种子样本,我能够把它们转化为颜料,我和当地的合作者一同将它们用于实验,我的合作者正在关注蓝铁矿如何用于北美西北海岸撒利希人的萨满器具。
采集赭石,就是探入地心的旅程,Heidi得以从具体而微的岩石感知地层旷远无尽的运动和移转。“我所体验的是所谓‘拒绝吸收’。”在她看来,地球可能正在减速,几乎变得忧郁。即便人类正在面临气候危机,更可怕的、更精确的描述应该是气候紊乱。而且并不仅仅是气候,也包括身体,也就是泥土、我们脚下的大地。地球吸收外物进入土地,沉淀,腐烂,这个速率似乎发生了变化。可以说,物体不再以一种可持续的、连续不断的方式回到地心的循环。这在地球内部和种群之间造成了一种严重的骚乱和创伤。
“我感到的是,我们正生活在自我吸收的紊乱后果之中。我觉得,这可以归咎于人类荒诞的冲动,尤其是在西部,他们渴望永生。我们试图创造事物和经验,诸如塑料和天堂,以填补这个自私的愿望。也许,这看来就是我们正在从内部把地球包在木乃伊里,以便让我们长生不老。地球却在说‘不’。”
时至今日,Heidi仍然在踏寻那些错落着神秘赭石的山谷和旷野,地球瞬息万变又绵延持久的脉动就在脚下。她充当了传承者,承接着细微到宏观,瞬间到永恒,摩挲着手中细腻的矿物质粉末,追溯铁器时代辽远的回声,融入世界深渊尽头的永动和弥散。

Q&A
《生活》:最近的采集和考察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Heidi Gustafson:在美国,难处在于殖民地法律,包括困扰于私有土地,当有人偷偷摸摸进入你的领土,偷走领土的时候,你是否具有权利,得以在基本层面上捍卫你自己(也就是说,防卫凶杀),另一方面的风险在于,企业所有权和联合管理使得丰饶的土地变得贫瘠。为了从内心深处与地球和赭石的创造性潜力重建一种深情的、远古的和治愈性的关系,你也必须承担不小的风险,比如很大程度上被卷入恐吓和暴力的白人优越论者的精神错乱。
《生活》:你最喜欢的赭石是哪一种?为什么?
Heidi Gustafson:赤铁矿,也就是红色的赭石。对我而言,它是进入生命力量的奥秘的秘钥。红色赭石包含了两种、有时是三种最重要的地球元素。地球上为数最丰富的元素是铁、氧和硅。大多数赭石包含所有这三种,因此每一块红色赭石就是微型的行星。当然,地心是铁组成的。红色赭石反映了,在元素的性质与能量、色彩和情境上,每一块石头都是地球心跳的记忆。
《生活》:跟我们谈谈出售赭石和颜料的事吧,是否有印象深刻的一次经历?
Heidi Gustafson:我严格限制出售的数量,控制在仅仅为了支持档案研究。我往往偏爱出售颜料,因为它对我更有意义。最近的一位客户是西雅图建筑公司的,他在寻找区域内色彩的灵感。他们要求我制作一些颜料的色彩,这些色彩涉及到我的家乡华盛顿的地理历史。这是一个非常有挑战性并且有回报的项目,从中我更深了解了自己家乡的泥土、它们的色彩范围。
《生活》:你的下一步计划是什么?
Heidi Gustafson:有好几个计划:我正在写一本关于赭石的力量的书。为此,我正在翻译不同时代和地区的地球故事。长期而言,我致力于为所有我收集的赭石建造一个神圣的处所——一个梦想中的赭石庇护圣所,人们可以前来记忆或者体验铁元素构成的地心所散发的魔力。
(原载于《生活》月刊2020年11月刊第180期“境转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