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姨
晚上在淘宝看编织材料包,忽然想起了我的二姨。二姨是妈妈的亲姐姐,小时候外公早逝,妈妈家里穷,二姨为了弟弟妹妹,早早就辍学嫁人,至今依然生活在村里。
二姨手巧。以前常常织很多结实的拖鞋和乌龟抱枕往我家送。可是我怕乌龟,小时候也不喜欢那些高饱和度的鲜艳颜色大杂烩,总是不愿意穿我认为土气的拖鞋,更不愿意接触可怖的乌龟。起初,妈妈还把许许多多二姨送来的拖鞋放进柜子里,也愿意在沙发上摆上几个二姨织的乌龟。可是后来,或许是因为我的抵制,也或许是由于我们两个人的家实在用不了那么多拖鞋抱枕,在妈妈几次拒绝之后,这些东西后来都莫名其妙地不见了。
二姨家其实离我家不远。从市里开车过去不过四十分钟左右的车程。小时候妈妈常常带我去二姨家玩。记得二姨家的姐姐有一个细细的呼啦圈,我常常在院子里和姐姐一边转一边玩。记得姐姐哥哥们喜欢一种村里代销点卖的,叫“三合一”的碳酸饮料。我上小学的时候,二姨家的老二,我的二哥,已经上了初中,我常常趴在二姨家木质的门槛上,等哥哥姐姐“下学”(在城里的学校,我们称为“放学”,这个称呼差异同样令我惊奇),并对着他们全是错误的,有密封线的试卷好奇不已。
二姨家有三个孩子,条件并不好。最早住的还是木门土房,好几年后才盖起了三间砖瓦房,连院墙也没有。三个哥姐每次来玩,都要扫荡我的零食。记得有一次大哥吃光了我放在冰箱里的一整袋巧克力,让那时只有三四岁的我生了好久的气。直到现在,大哥二姐逢年过节来我家,孩子们也总是从我屋里拿走我的玩具和零食。但二姨对我家却总是很大方。妈妈不擅长做饭。每次去二姨家(或者来我家),总是带回来一大包二姨自己做的红薯或红豆馅包子,边吃边说,自从外婆瘫痪以后,再也没吃过这样的包子了。过年的时候,包子会被一大盒果子代替(我家那边的方言,类似煎饼果子里的薄脆,但更厚一些,像风琴叶)。端午节时又是几十个比拳头大上许多的粽子。有时还会有几大袋玉米糁或者磨好的面粉。二姨做的食物像她的人一样憨厚朴实。自家磨面,自家红薯蒸出来的包子总是一副土里土气的粗糙淡黄色。自家种,自家磨的玉米糁也没有超市里的细腻。
二姨命苦。二姨夫身材高大,爱说爱笑,懒惰。对“城里来的”妈妈和我一直态度和善,年轻时却常常在家里痛打二姨。三个哥姐为人本分,早早辍学。二姨为大哥张罗回了媳妇,和年老之后“痛改前非“开始出门干活挣钱的二姨夫为大哥盖起了房,两人却只能住在一墙之隔,被从不开锁的大哥家和邻居家夹在中间没有院墙的老屋里给大哥带孩子。二姐早早嫁人,被出轨,离婚,把儿子留给前夫之后,又再嫁给隔壁县一个矮小木讷的男子,生了两个女儿之后赋闲在家带孩子。出门开车十分钟距离,是我们市最有名的“千年古刹”。许多次去二姨家,我都拽着哥姐去山上的寺里玩,二姨却一次也没同去过,总是一个人在家做饭,在柴火灶上蒸永远也蒸不完的包子。我上高中以后,住校时间一下子加长。过了很久才有空去二姨家叫上哥姐去山上。那次在寺边摘酸枣时,早已辍学的二哥看着我右手中指上的茧子,略带心酸地傻笑着说“写字写多了吧”。而我立即生气地抱怨道高中太累。
又过了几年。大概是我上大学的某年寒假。妈妈强行把要睡懒觉的我拽起来,以“去寺里玩”的名义带我看望二姨。在村口小超市买礼物的时候,妈妈像往常一样特意叮嘱我,牛奶蛋糕饼干之外,记得再买点“中老年人专用”的奶粉麦片,不然你哥嫂一家就全拿走了。临走前,妈妈也像往常一样不顾拒绝,往二姨手里塞了几百块钱。妈妈说,二姨这一辈子很苦。刚嫁人那几年,二姨夫不干活。二姨总是一个人带上一竹筐瓜子鸡蛋,种完地再步行走几公里的土泥路去寺前的集市上卖钱。回家的时候整个人冻得发紫,也只能勉强维持生活。妈妈毕业之后,开始渐渐接济二姨一家,二姨夫也在外人的闲话和妈妈的强硬面前开始干活攒钱盖房,日子才渐渐好起来。二姨也难得有几年清闲自在去钩花,也就有了我家几年源源不断的拖鞋和小乌龟。
后来,二姨腿疼的老毛病愈发严重,身上的病越来越多。年轻时无休止的劳作留下的印记终于开始发作。最严重时甚至在妈妈和我面前嚎啕大哭。家里再没有新的拖鞋了。我去二姨家时,也更不愿意再从越来越破,冬天连空调暖气都没有的老屋里拿走一包又一包果子了。二姨太苦了。唯一有稳定工作的大哥不带她看病,把孩子一手交给她,隔三差五从她那里拿走各种吃的喝的,却从来没和她一起吃过除夕之外的任何一顿饭。二哥在家住着,打零工的钱只够自己开销。姐姐初婚不幸,二婚连生两个女儿后像大部分农妇一样在家带娃,因着姐夫家里拆迁,日子才渐渐好起来。但嫁去隔壁县的女儿即使能隔三差五回家住,也终究没有能力照拂父母。带二姨看病的事,大哥一拖再拖,直到受不了妈妈严厉的训斥才勉为其难带上二姨去了医院。二姨矮小而胖,不聪明,即使在农妇中,也是软弱到近乎愚笨的那一类。我没有能力给二姨什么也就罢了,每次从二姨手里剥夺走什么东西,心里都被愧疚感缠绕,一边觉得自己是个自私的吸血鬼,一边又觉得,我心中对包子果子们的不“珍视”,是那么无耻和虚伪。但妈妈每次都让我拿着,说“你拿着 你拿着二姨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