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音
因为是在东北出生,小时候讲一口东北话。东三省虽然都是说东北话,但是根据地域不同,腔调口音用词都有些微差别。我那个调调比较像张踩铃,比她再轻点儿。问句以“不”结尾居多,比如说,“是不”,“对不”之类。“啥”会发成“ha(二声)”。语气词也很多,比如说大家都很熟悉的“哎呀妈呀”,“hao(四声)”。发音沉,咬字重,讲话好似从丹田发音,声音大点儿就像吵架了。就这么讲着讲着,直到有一天我妈说:“怎么讲话那么侉?明明会说普通话为什么不说?” 我妈是她兄弟姐妹里唯一上了大学的,有点气傲,说话行事喜欢享受高人一等的感觉。自那以后我的东北话由浓转淡,到可以单凭耳朵就把我从人群里扒拉出来。
小学时转学去了南京。初到时爸妈抱怨南京话难懂,语音语调完全不同,特定用词对他们来说就更不容易掌握了。他们试图学过一些常用短句,比如“你脸大哦”,或者“啊是啊”。至今他们在南京住了二十几年,语音语调还是像白人学说东亚语言一样奇怪。这个“啊是啊”起初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因为细说来这三个字里只有“啊”保持了和普通话类似的发音,只是更短促些。“是”的发音是卷舌的,类似“ri”,但是“r”的部分向上卷得更多,而“i”已经模糊不清,在漫长的岁月里,在数不清的唇齿间反复摩擦,最后只剩了一道浅痕。在东北时我习惯了身边的人分不清平翘舌音,c发成ch,s发成sh之类,但是sh转换到r真是为我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P.S. 把“中央电视台”发成“装垫儿台”的北京人,感觉完成的也是sh到r的转换呢,只不过这里的r又不同于前例中的r了)如果实在难发音,这个短句还有个新手入门版,“还是滴啊”,或者“哈是滴啊”。其他的例子如“bai”的音会发成“be”,“去”会发成“ki”,这样的变化,初听到是会带来一些困惑的。日常词汇里脏话比率也是不低,以和生育相关的BBDD为主。到了新学校以后留神听同学们说话,学习拿捏他们的腔调,然后学以致用。一不留神就学了几句脏话。语音语调的变换蒙蔽了这些话和我理解中的汉字的联系,顺口说出来时女同学们以手捂口:“哎呀你说脏话!”可脏话也还是跟女同学学的,大抵是性别也有蒙蔽作用,让我误以为学到了安全的语言知识。在东北渡过的整个童年时代几乎没说过脏话,因为家教严,我爸那时年轻,下手也狠,学人家淘气的后果还是很严重的。不过南京话里的脏话,为了骂人而使用的情况固然有,很多都是当语气词,形容词,副词之类使用。比方说,一B(另一种发音类似“一米”)放在形容词后相当于“非常”的用法,e.g. 快滴一B。如果是用到了D滴一B,则表示极高的赞赏,不知道算不算双重否定等于肯定(开玩笑)。习惯这种用法需要一定的时间,虽然至今我听到队友跟他妈聊天时用“滚你妈哦”表示惊叹,还会由身到心打个颤。
南京话在到达学校的第一周内速成了。毕竟小学生们说的也多是初级水平的南京话,南京话的王者水平都掌握在爷爷奶奶们手里。这一点我初中去同学家吃饭时意识到了。彼时我已经算用得上手,可同学奶奶一张口我就知道我只是个小菜鸟罢了—— 十句里就听懂了两三句吧,还是靠联系语境猜的。
学会南京话以后,我原本的发音方式也发生了些许改变。说话时会刻意把气往上提,声音尽量放平。这也影响到了说普通话的方式,最直接的结果就是变柔和了。虽然都是普通话,在东北时抑扬顿挫总是多些,像楷书,一笔一画一板一眼。受过南京话发音方式影响后的普通话发音则像行书,音与音之间像笔画一般似断仍连,有些音则不必发得那么清楚,含糊一点,像有将化未化的糖在嘴里。
会说南京话以后还带来了一个没有想到过的小福利。青春期的我开始能够享受偶尔说脏话的乐趣。用普通话说脏话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感觉近乎裸奔,而南京话就成为了罩在上面的一层纱,虽然还是露,至少有点遮挡。有一种戴了面纱做坏事的安全感。现在想说脏话时会直接切去英语模式,作为我的第二语言存在的英语,同时也帮助形成了类似第二人格的存在。这不仅仅是戴了面纱的安全感,是“做坏事的人不是我”的安全感了。亚里士多德说过,语言会改变人的思维方式。这句话我时常想起并反复琢磨。对我来说,所说的不同语言,似乎都给我带来了不同的改变。说中文的时的我和本我最接近,说英文时会不自觉地更加讥诮,更mean,而说日文时大约是最温柔的?无他,受限于词汇量尔。还有一点也蛮有趣:以前教过的一个华裔学生有次问我,老师你为什么说中文英文日语时声音都不一样?这个是我没想到的。
在澳洲读研究生的时候,国内来的同学们有上海的,天津的,昆明的,靖江的,北京的,哈尔滨的等等。坐在一起讲中文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普通话。而且奇妙的是,除了哈尔滨同学几乎从始至终保持了本色东北普通话,其余的人,说话都渐渐向台式普通话发展—— 那种嗲嗲的,软糯糯的说话方式。原本各自方言带给普通话发音的影响,仿佛都这样被洗掉了。到我几乎都忘记大家来自不同地区的时候,昆明的同学在餐厅里遇到了她的老乡,两个人在惊喜之下开始噼里啪啦地讲昆明话—— 活跃地,明快地,虽然剩下我们一圈人在边上,惊异地发现自己什么也听不懂。而昆明同学结束她和老乡的谈话之后,又恢复台式普通话风格,重新加入了我们。
沙漠里有一种草,当其所存在的环境水源干涸,会随着风前行,像已经干枯的草团,直到来到下一个有水并适合生长的地方,再舒展开来。乡音对于我们的意义,仿佛和水源一样。在失去乡音的环境,我们失去本来的颜色和生命力,像枯草一样,随风飘行。但是说着同样乡音的人,于我们就如同水源,只需一点点交流,我们又可以重新找回自己。我们对于自我身份的认知,仿佛和我们所存在的群体密切联系着。
长年在国外生活之后,我的南京话并没有很多施展空间,又渐渐回到只说普通话的状态。队友平时也是跟我说普通话,但是只要他和同样生长在南京的朋友一起,立刻切换回南京话模式,流畅自在,生动鲜活。我在旁听着,句句都听得懂,但于我,又像是英文之于中文—— 会说,听得懂,用得,只是不那么贴合。而有趣的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东北腔渐渐回来了,那个小的时候被我妈斥责后不再使用的调调,一点点找到了路,回到了我的中文发音里。在我不自觉地自言自语的时候,在我极度开心的时候,欢快地从我嘴里跳出来。
从前人说,“乡音难改”。或许也是主观上不想忘记呢?这些和童年回忆不可分的音韵,像是一条精神脐带,连接着人和记忆中最初的家。
(对于几种口音的描述皆来源于个人第一印象,绝非客观标准。如果与您的认知相悖,以您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