猪油拌饭

这年头，不被风风火火的购物节撩上一番，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现代人。

无意中进入一个闲置群，才知道大家都是囤货高手，把大半年要用的东西囤个遍。遂在思考，这个年代，沉浸于“促销式”购物的真是大有人在。很多无关紧要、或根本不在自己生活所需范畴内的货品也一摞千丈。办过会员卡，或是身处物欲人群之中，就很难摆脱购物的狂喜——“剁手”如果是一种新型罪孽，估计很多人的量刑都居高不下。

生活质量迅速提升，造成无端的浪费，也只有七零八零后现处中年之人，尚懂得自责和愧疚。在灵魂深处，流淌着上一代人对于饥荒的记忆和勤俭，从小受到言传身教，自然对浪费的感受会深刻些。

前几日到食堂吃饭，人多菜少，后面来的人分不到多少菜，遂开玩笑说用猪油拌饭将就着吃。话音刚落，就想到现在哪还有人熬猪油。记得上学时，语文老师表扬同学用辞：肤如凝脂。这个“脂”就是“凝固的油脂”。一想到小时候，没有菜时，舀一小勺酱油和猪油，把一小碗冷饭搅拌得油光可鉴，就突然怀念起来。

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有个精神有疾病的男人偷偷爬进我家里，没有偷任何值钱东西，家人检查一番下来，就发现搁放冷菜的木橱里那个猪油钵被人动了手脚。那凝冻的猪油，平时只在烧菜时小心用陶瓷调羹剜上半勺，此时却惊现乌黑的几条爪印。

爷爷拿着扫帚跑上阳台驱赶那头发蓬乱的男人。男人衣衫破烂地骑坐于阳台的围栏上，嘴巴油渍渍的，一边含混不清地解释着什么。现在想来，这男人恐怕不是疯子，只不过是个路过的流浪汉，爬到我们家里来偷点吃的。连他都晓得猪油拌饭是香的，才那么迫不及待地用手抓着拌饭吃。如果神智完全混乱，恐怕也不懂得这种吃法吧。

小的时候，还用粮票，买零食、买米买油，统统用得上粮票。偶尔找来的一点零碎的粮票，我便在放学的间隙换点糖果吃。父亲对粮食的体验是最深刻的，记得吃大锅饭时，他拿个大茶缸去公家食堂打来一满杯的玉米糊，一路走一路喝，到家时已经见了底。父母都出生在兄弟姐妹一大堆的普通家庭，很多人因为家境穷苦，早早步入工作岗位，尤其在大家庭里经历过围桌而坐，菜一上桌便一抢而空的场面，即使自己成了家，也会时刻记得节约粮食。

我小时候吃饭，要是不小心把饭粒划拉到桌子上，父亲总要督促我捡起来吃掉。所以我从小养成了从不浪费粮食的好习惯，这得益于父母的言传身教。多年后，我吃饭从不挑食也从不浪费的习惯，倒成为父亲在他人面前夸奖的谈资。这是他夸奖我的唯一一次，是不是特别可悲！

那时候在外地上学，放暑假带同宿舍的几位室友到老家玩，住我家里，吃饭睡觉都在一块儿。父亲就见有一位同学的吃相极难看，悄悄跟我说，他特意烧的一大碗红烧肉，那同学竟然只啃精肉，把一块块肥肉都吐到桌上。看得出父亲心里是不高兴的。我也不太喜欢这同学的做法，从平时一起生活学习的迹象观察，觉得这同学也很薄情势利，遂在毕业后也甚少联络。从一个人的吃相，其实是可以看出他的人品的。

若是家里养条狗，吃剩下的总归不会浪费，从一张嘴里漏下的，到了另一个肚子里，也算是积德。小时候，家里养过好几条狗，狗是我极好的朋友，见我们家人围坐吃饭，它早已蹲坐在地上，伸出长长的舌头，露出可爱的馋嘴模样。要是你夹着一块骨头，挑着偏偏不扔，它会急恼地直立起来，于是狗与主人之间，就在这食物的一挑一逗之间，加深了感情。可惜狗的生命总是抢在主人跟头，漏下来的，常是无尽的遗憾。

狗的吃相本来就以其生理和本性使然，直露无遗，人作为受过教育的高等动物，无遮无掩地在饭桌泄露本性，其实是一种自负行为。你可以认为文明是一种对人类本性的压制，认为过于强调素质其实是装腔作势，但人类文明的进步，不都是依仗牺牲人性负面的因素作为代价么？每个人在自己家里关起来可以做老大，到了社会上，就必须成为一个社会人，缺少必要的约束和压制，社会秩序和文明体系只会分崩离析，不从根源的一点一滴去解决问题，千里之堤，只会溃于蚁穴。

这么说，似乎把话题扯得有些开。我的本意不过是想说时至今日，人们在消费观上的极大变化。我只能用“变化”二字，因为比较中性。不能说这种“促销”似的购买，是否放大了人类最初那种贪婪的天性，当物质被放大的时候，其实精神上的空虚瞬间暴露。现在实体店生意受互联网大甩卖式直播带货的冲击，渐显疲软，和传统媒体走下坡路的形势如出一辙。所有的“变化”都因趋势和观念的改变应运而生，短短三四十年，中国大地发生如此巨变，是幸事，但也会折射出一些病态现象。在物质泛滥的当下，如果只任由自然变化为文明，而不懂从文明中重新回归自然，有利弊地剔除一些坏毛病，有选择地让精神意识处于一个平衡的状态，或许是急待我们去调整和审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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