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象世界故事（四）|绿

对于一个王国，获得上天赐予的健康继承人，是这个国家足够万千延续的祈祷。

在文字还未走出海浪，人类向森林祭拜，捡拾兽骨和皮毛，包裹赤裸的身体，向所有的一望无际祭拜，向所有的不可知臣服。强壮的先人，坚信深山的野兽是自己万年荣耀的端点，身形改变，古老的意志不可更改。他们建立城池，国家，王朝。用越来越贵重的宝石装饰头颅，让一种对于野兽的恐惧变成宗教。

孱弱的人再也不曾向那片拥有拥有每一刻凋谢和生长的大荒献祭，他们为君主献上肥美的牲畜，用生命无法形容的星宿赞美他们的无上与崇高。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久到人们相信恐惧是一种纯洁，相信日月为四季照耀，而他们，贫弱的身体，窃取世界被漏下的福祉，背负无法洗清罪恶。

有天，在遥远的皇宫内，传来哭泣的声音。城内百姓无不惊惧，他们认为眼泪能够赎罪，他们每一次因为痛苦留下的泪水是上天认为他们可救的珍贵怜悯。可是君主又有什么罪恶呢。他们建立城池，建立秩序，昭示神的旨意，帮助百姓从无边的苦海迷茫中解脱，为他们开辟赎罪的往生，为他们阐释光明。

很快，消息就传开了。国王始终没有一位继承人，上天已经不肯保佑这个国度了。留给这片土地的最后神谕，竟然是因为继承人而注定毁灭的国家。来生的光明不可实现，今生的苦痛漫长。曾经献祭的牲畜摆在祭台上，圆睁着无知的眼睛，仿佛从未听过可以被称为哀怨的哭声。

深夜，所有人都做着一个叫明天的恐怖的梦。

国王决定去向大荒祷告。

大荒在光明的背面，国王用最快的马奔跑超过时间的流逝，穿过偷盗前生的白雾。君王褪去珠宝和珍贵的兽皮，在月光下赤裸朝拜，曾经万年荣耀只剩下短短的一句话，“请赐给这个国家一个继承者吧。”君王已经忘记自己所有的故事，忘记所有祖先的坟墓，忘记如何走过死亡的桥，忘记生命中开放又凋谢过的美貌，忘记鲜血流淌在黄金上自己真心的愉悦，忘记自己如何安抚欲望的折磨。

直到丛林深处飞出一只金色的神鸟，飘扬羽毛浮动，能够停止所有的衰老。长而锐利的喙，能鸣唱召唤有灵魂的生命死亡。它被国王的诚心所打动，愿意赐予它一个干净的灵魂，这个灵魂原来正在等待古老海洋潮水升起，越过一切乞求来生的消失，漂浮到无色无声之地。

国王用自己的身体温暖这个湿漉漉的灵魂，他在这个孩子身上看到了无穷无尽的绿色，那种流动的绿超越季节的所能，只有连绵万千年的时间能够做到。

国王相信，自己已经为王国找到了最合适的继承人，一个真正高尚的人，懂得悲悯与怜惜。这早以远远超过统治的需要。

很快，小王子逐渐长大了，奇怪的是，他从不露出半分对黄金和杀戮的钟爱，也无心向所有臣民解释他们罪恶的根源。年幼的王子只能睡在鸟羽编织的摇篮里，在风的摇动中入睡。每个夜晚，王子都哀叹自己纤细光滑的手臂，让自己无法和风时时刻刻一起。

每个晚上，国王都能梦到一个场景，一只金色神鸟带着他的王子离开了。国王把自己的梦境告诉了王后，王后因为不能给王国一个继承人而忧伤，所以她决不能接受小王子的离去，她的决心和她的美丽一样让国王动容。

一开始，他们企图用美貌与身躯引诱王子体会尘世的快乐。可是王子像厌恶一块生肉一样厌恶那些女子，王子向王后抱怨，“我有深海也不能平息她们的炽热，那些呼出的气息让我的灵魂感到干燥。”

王国里没有什么能让王子感到兴奋和满足，除了轻盈的鸟羽。

有一天，王后正在独自照料已经熟睡的王子，看着他干净近乎透明的面孔，王后终于明白，她的孩子如同一片海水，总有一天会和风离去，想要留住他，就要留住这座宫苑的风。从此王后变得痴迷，每天都在搜寻工匠加高墙壁，企图让任何风都无法攀越。

国王被这种疯狂燃烧尽了所剩无几的生命，走到了死亡的面前，可惜他忘记如何过桥，只能永远在无法挣脱的黑暗里游荡。

王子在臣子和百姓的注视下走进了王国最华美的宫殿，用世代累积的珍宝装饰自己，接受他们的朝拜。老王后对这一切充耳不闻，她只盼望那高高的墙让一切鸟雀都无法飞跃，宫苑里不再有风霜雨雪，让她的王子永远停在这里。

她不去想还有谁的灵魂能进出这里，即使这些高墙是诅咒，也比不过王国消失的厄运。

王子越来越厌恶那些沉重的珍宝，他把前代的珍珠冠带在猪的头上，用黄金浇筑马厩，用五彩宝铺路，并宣称这才能符合珍宝的价值，提现它们长长久久的顽固。

王子嘲笑祭祀里漫长的祭文，他指着先代祖先的画像哈哈大笑，声称自己没有见过比他们更卑鄙的灵魂，古老的海洋都不能洗去他们的污垢。

王子释放了奴隶，因为他们睡梦中的诅咒令他无法入睡。

王子弃逐了奸佞，他们的卑鄙令他因为能明白那些语言的含义而厌恶自己。

王国的光明来生、痛苦、宗教、泪水都慢慢停止了，可是臣民比原来更加惶恐不安，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命运推入这样的境地，今生在手里飞速流过，来生却慢慢飘远。原来真正的恐惧是没有恐惧，真正的不幸是没有不幸的理由。

终于，在一个午后，一只金色的鸟降临王国，她的翅膀带起细长的风，裹挟着花朵开在山谷里的香气。没有人能听到它的鸣叫，因为王国内的每个人都迷信着来生。

王子坐在殿堂里，看着由远及近的神鸟，坦然说，“我的因来了，我可以走了”。

老王后还试图加高墙壁，可惜神鸟轻轻振翅就让高墙轰然倒塌。宫苑内凝聚的气息开始流动，已死的灵魂悄悄逃离。

老王后的美貌也离开了，曾经停留在她身上的时间快速逝去，衰老中的王后倒在了高墙下。

王子终于生出鸟羽，羽毛的颜色一种季节无法孕育的绿色，让人想到遥远时心头泛起的苦涩。

高墙巨大的轰塌声吸引了所有人聚集到王宫前，灰尘消散，他们看到一只头戴珍珠华美王冠的猪，于是便山呼万岁，感谢神鸟终于赐予王国真正的君主，不再放任恶魔欺凌他们脆弱的灵魂，赐予他们来生。

王子与神鸟越飞越高，终于他看到了那片大荒，“原来，这就是我的母亲，她是一切风的起点。”随后就忘记了语言、荒谬、矛盾、试图囚禁他一生的高墙，老国王温热的皮肤。

他依存着大荒做了一抹永恒的绿，永远和风一起，再也记不起比大荒更远的是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