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霜染柿叶,荒园有佳趣——2020年终总结
对面邻居的窗台上放了十只橙红色的冬柿,我数了,整整十只。初冬的树叶,在阴暗灰蒙的天色中,显示出与古典油画非常类似的华彩。睡到中午才起床的我,发现窗外下了今冬的第一场小雪。我住在极度安静的区域,使得眼前更像是静止的画面。小的时候我常用铅笔淡彩这种形式来描画类似场景,效果甚能唬人,先用白色蜡笔点按再用水彩覆盖的方式,可以很好画出飘雪的形态。窗前可以看到小区的一条内部道路,偶尔有小型家用车开过,风景会稍微流动一下。这样的天气也不用再期待落日了,一天将更为平淡地流逝。
冬天,下了第一场雪的冬天。我深呼一口气,属于我的季节到了。萧瑟,冷静,不再闹闹腾腾。
- 恐惧
梦里我打开一份数学习题集,只写了前面20%左右的样子,后面全是空白未完成。一下我仿佛从36岁穿越回到16岁的高中二年级,20年没学数学的巨大恐惧令我瞬间惊醒。高中时我读14个理科班1个文科班的学校,不敢成为少数的我在理科班里,却发觉面临的困难和别人不在同一等级。数学令我害怕返老还童,好像花费20年埋葬掉我对数学无能为力的事实,又要重新面对。我猜每当我不承认弱点,我强装没有的能力,被掩埋的恐惧,最终会换个形式重来,夜里也难免会做一些关于数学的梦。
- 英雄的反义
前几天我把一个61岁老人救援落水女孩的视频看了好几遍,那位高大有力,头发花白的男性,紧迫之下只是脱下了鞋子,就跳入水中开展营救。我把这段视频放给健身教练看。他问我:“遇到这种情况,你会下水救人吗?”
我被这个问题问住了。我紧张时便条件反射立即展开逻辑严密的长篇大论掩盖自己的慌张。“一,我体力不行,溺水的人失去意识,就像喝醉的人身上无力,没有膀子力气根本拉不动她。二,没有热身就下水容易抽筋,这种天气大概率就是一碰凉水自己先动不了了别说救人。三,工作原因我以前见过很多溺水的情况,这种情况最好的解决办法是去找一根长棍子伸向溺水者。第二好的办法是用一根绳子系在腰间,让岸上的人拉住之后再下水……”我甚至还想说,这件事发生在景区,景区最不缺碰瓷……但我清楚意识到,对方早就开始讨厌我自鸣得意的说教了。这跟刚才那个问题根本不是一回事,而我不但推翻了自己给他播放这条视频的敬仰英雄主义的初衷,还反其道而行之地开始大肆批判。我一边停不下来地喋喋不休,一边开始嫌恶自己。
真实的自我常令我难以启齿。体质不佳,胆小怕事,对他人爱不起来。问题是,在现实的世界里,我每天都要面对这样的自己。但我总觉得这样的自己,并非出于本性,如果我能够稍稍改变增加一点点力气,我是不是就能不用太过讨厌自己?所以我才来健身啊!当然,这完整的逻辑,我并没有接着完整表达,只在心里惆怅地想了一下。恰当的回答是应该直截了当地说,“那我来健身就是想万一以后需要的时候可以救别人啊!”这该多好。真希望我能有勇气说出口。
可是健身对我来说也不是那么容易。不能跑步,跑不动。想游泳,但泳池水易引发鼻炎,靠运气。增肌要摄入蛋白质,饭量和食欲小于常人。改喝蛋白粉,乳糖不耐受。减脂需吃粗粮,打嗝反酸。不健身时已经一天需要睡8小时,健身后每天2杯咖啡还困。用一个词概括一下每天的状态就是疲惫。勇气何来呢?
- 隔离
年初时和所有人一样不得不主动居家,参与到全国统一的非强制隔离中。隔离之后我才意识到隔离——竟是如此上佳的解决方案。精神上,与曾尝试“搞好关系”的同事绝交,与爱的人绝交,与父母绝交,虽然在听一档名叫“和宇宙结婚”的播客节目,但实际上这一年我进行了“和宇宙绝交”。
实践后我由衷赞叹,和宇宙绝交是我人生的正确操作方法,前面三十余载试图扭转乾坤的自我纠偏通通没有必要,总觉得自己有很多问题需要解决,解决这些难缠又层出不穷的自我问题,又让我常常不得不放下手里的事情。现在我发现,只要通通绝交了,谁还在乎我有没有问题呢?既然已经如此,没有理由改变自己,照着原样儿尽量舒服地活着即可。
- 猫老师
我的猫教会了我很多东西。猫老师对自己的习性坦然处之,睡觉睡一天,没有关系。胆小如鼠,没有关系。爱一个人但一语不发,没有关系。不爱任何人,没有关系。只是有时候我会怀念猫老师绝育前,经常跳上我的肚子来蹭蹭和踩奶,绝育后几乎不来了,只是静静看着我。猫老师绝育前会大方睡我的床和枕头,现在只睡我不睡的那部分床,从不跨过楚河汉界。绝育前的猫老师是个少女,现在的猫老师是位禅师。我观察猫老师的屎,清理猫老师的呕吐物,给猫老师处理粘了屎的菊花,花大笔钱修复猫老师弄坏的沙发和壁纸,我对猫老师的爱未因此减少一分,甚至想在房本加猫老师名字,闲来无事时担忧万一我出什么事,无人照顾猫老师。同时猫老师还是个风一样的女子,对小飞虫、苍蝇、窗外的鸟,永远激情燃烧,被我强抱时的一声“喵”,能赢过全世界温柔女生加在一起。
- 消散
他给了我他的温柔和智慧,我给了他——好的那部分我。随着他的离世,那部分的我也随之消散了。一次又一次惨烈的离家出走,都结束于他的出面劝说。如果没有他,我可能并不会到现在还没放弃活着这件事。放弃太容易了,直到一个温柔的人说他最爱的是你。实际上他爱孩子,每个家里的孩子他都爱,但他同样爱我,我也曾经在长大成人之前是他最爱的那一个。死去的人其实还活着,仍活着的人记着他。但活着的人,有一部分随着死者永远地消散了。就让那部分的我陪着他不管去哪里吧。一个人能拿得出手的爱,都是从别人那里得到的馈赠。尴尬的是我不想要再多的爱了,我无法承受。
在去年的年末,我慌慌张张地从医院抢救室里出来,拿着一瓶他身上抽出的鲜血去化验,不知为何我将那小瓶鲜血拍了照片,留存在手机里。那是他的一部分生命,我忍不住想留住些什么。
- 住处
和猫老师的关系稳定后,我考虑去搞装修。装修意味着居有定所,这是我一直不敢的。并非想要安居乐业,仅仅是尝试解决一下“无处可逃”这种感受。我有房,但我不住。我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很快活。我觉得一切不会长久。我拒绝居有定所。和猫老师学习之后,我把住处的定义,改换成了“灵魂可逃跑之所”。而我总是乐于逃跑的。为了从爸妈的家里逃出来,我曾离家出走,我曾咬牙学数学,最终我逃进了大学,逃进了报社,一路逃到现在,只在避难所周围租房子。什么困难,我只要抛开一切,一逃了之就是自由的空气。
可能装修结束后,我就进化成了一个有壳的生物,比我更胆小的猫老师,就可以和我共享这个壳了。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可以逃向猫老师,逃犯般胆小如鼠地活在世界上的我们两只,可以彼此依靠。